毫无疑问,她想起丢掉东西了,好像在想,她把信掉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掉在房子附近。是
的,她是这么想的,她对此深信不疑!
不知是谁发现了她面色苍白,神情惊慌不安,后来别的人也发现了。于是纷纷问她身体
如何,同时表示惋惜。她用开玩笑来敷衍搪塞,露出一脸的笑容,装做很愉快的样子。她间
或望望正站在阳台的一头与两位女士交谈的丈夫,这个可怜的女人浑身颤抖、十分尴尬,与
她丈夫到来的第一天晚上,一模一样。我把手插进口袋里,紧紧地捏着那封信,站在离大家
很远的地方,向苍天祷告,希望M夫人能够看到我。我很想鼓励她、安慰她,虽然只是用目
光来表示。我要偷偷地告诉她一件事。但当她无意之中望了我一眼时,我竟然浑身一抖,垂
下了两眼。
我见过她痛苦的表情,而且没有看错。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个秘密,除开我亲眼见到
和刚才我讲过的情况之外,我一无所知。也许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那
种关系。也许那一吻只是分手告别时的一种有礼貌的表示,也许那一吻是他对她的一次最后
的菲薄的奖赏,以报答她为了他的安宁和荣誉而作出的牺牲。H先生走了,却让她留了下
来,也许永远不再见了。最后,即便是我手里捏着的这封信,谁知道它里面包含的是什么内
容呢?怎样去判断,谁又有资格去斥责呢?不过有一点则是勿庸置疑的:秘密的突然暴露,
将是她的一场可怕的灾难,是她一生中一次巨大的打击。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她此刻的面容:
再也经不起一场灾难了。她已经感到,已经很有把握地知道,并且像等待处死一样等待着,
也许再过一刻钟,一分钟,一切的一切都会暴露无遗;那封信肯定会被人发现,捡拾起来,
信上没写姓名地址,肯定会被人拆开,到那时……到那时怎么办呢?哪一种刑罚比她即将面
临的局面更可怕呢?她在自己未来的法官们中间徘徊。再过一会儿,他们讨好、奉承的笑
脸,就会变得阴森可怕,残酷无情。她就会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到嘲笑、恼怒和冷冰冰的蔑视
神情,她一生中永远暗无天日的黑夜就要来临……是的,我当时还不象现在这样想的,对这
一切都不明白。我只有一点怀疑和预感,再加上为她的危险处境感到心痛,其实对于这一危
险,我并没有完全意识到。但是不论她的秘密中包含的是什么,——这种事情如果需要用什
么去赎罪的话,那么她经历的那些悲痛的时刻已经可以赎回许多许多事。我是这些悲痛时刻
的目击者,而且永远也忘不了这些时刻。
但是马上传来了准备动身的欢快喊声,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忙乱起来,到处响起欢声笑
语。两分钟后,凉台上就空寂无人了。M夫人放弃了这次旅游,终于承认她身体欠佳。谢天
谢地,幸好大家都已出发,都在急急忙忙,没有时间来表示同情、详细询问和提出各种忠告
了,要不真叫人腻烦!只有少数几个人留在家里。她丈夫对她说了几句话,她回答说她今天
就会康复,要丈夫不必耽心,她也没有必要躺下来,她要一个人去花园……与我一起去……
这时她望了我一眼。这真是幸福不过的事情!我高兴得脸都红了。一分钟以后我们就动身了。
她沿着前不久从小树林回来时走过的那几条林荫道和小径走去,本能地回忆原先走过的
路,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视线却不离开地面,在上面竭力寻找,也不回答我的问话,
也许已经忘记我是同她走在一起的。
但是当我们几乎要走到小道的尽头,我捡到信的那个地方时,M夫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用愁苦得十分虚弱的声音,说她的身体更差了,她要回去。不过,走到花园的栅门口时,她
又停下了脚步。想了一会儿后,她的唇边出现了绝望的苦笑。她浑身乏力,痛苦已极,决心
承担一切后果,听凭命运的摆布,于是她默默地回到原来的道路上,这一次甚至忘记了提醒
我一声……
我难过已极,心都碎了,而且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往前走去,正确点说,是我引着她朝一个小时前我听到马蹄声和他们说话声的地方
走去的。在一颗枝繁叶茂的榆树附近,有一张在一整块石头上凿出来的长凳,长凳的周围爬
满了常春藤,长着野生的茉莉和野蔷薇。(整个小树林还装点着小桥、亭阁以及诸如此类的
景物)M夫人坐在长凳上,下意识地望了望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美妙景色。过了一会儿她打开
一本书,两眼直盯着,既没翻页子,也没看书,简直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时间已经到了九
点半。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在我们头顶上蔚蓝、深邃的高空中缓缓移动,好像溶化在自己放
出的火光之中。割草的农民已经远去。从我们这边河岸看去,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他们的身
影。他们的身后,是割去了青草的无边无际的田垄。清风徐来,偶尔送来青草的芬芳。那些
“不播种、不收割”的小虫、小鸟们正在附近举行永不停止的音乐会。它们鼓起活泼的翅
膀,扑打着空气,像空气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这一瞬间,似乎每一朵花,每一颗小
草都在散发着自我牺牲的芬芳,同时对创造它们的造物主说:“父亲啊!我多么自由自在,
我多么幸福啊!”
我朝可怜的女人望了一眼,在这欢乐的天地里,她孤单单的,活像一个死人。两大颗泪
珠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她的眼睫毛上,那是心灵的剧痛压出来的。我完全有力量使这颗可怜
的、奄奄一息的心活跃起来,得到幸福,只是不知道如何迈出第一步。我感到痛苦。我成百
次地想走到她身边,但每次都有一种无法遏止的感情把我钉在原地,每次我的脸庞都发烧,
火辣辣的。
突然,一个明朗的想法,照亮了我的心。办法已经找到,我又回复到了原来高兴的状态。
“您要我去给您摘一束花来吗?”我用高兴的声音说道,使得M夫人突然抬起头来,目
不转睛地望了望我。
“您去摘吧,”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非常微弱。微微一笑之后,她马上又垂下两
眼,盯着那本书看。
“要不然他们到这儿来把草一割,花就没有啦!”我大声叫嚷,高高兴兴跑去摘花。
很快我就采集了一束,不过花色单一,品种贫乏。真不好意思拿到房里去。不过在我采
摘和包扎这束花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多么欢快啊!野蔷薇和野茉莉还是就地采到的。我知道
不远处有一块庄稼地,那里的黑麦正在成熟。我跑到那里去采矢车菊。我把它和长长的麦穗
混在一起,挑选了一些最壮实,色彩最鲜艳的。就在这儿的近处,我找到了一整窝勿忘草,
于是我的花束开始源源不断地得到补充。稍远一点的田野里,又找到了一些蓝色的风铃草和
野石竹,至于海百合则是我跑到河边采来的。最后,在我返回原地的时候,我又去小树林呆
了一会儿,以便弄几片绿油油的掌状枫叶,用来包扎花束。我偶然发现一大片三色堇。我的
运气真好,就在它的附近,我闻到了紫罗兰的花香,一朵小小的紫罗兰藏在茂密、葱翠的草
丛中,上面还撒着晶莹透亮的露珠。花束终于做成了。我用又长又细的小草搓成绳子,将花
束牢牢地扎住,然后小心翼翼把那封信塞到里面,上面用花盖着,只要她在我献花时稍加留
意,就可以很容易发现这封信的。
我捧着花束,朝M夫人身边走去。
走在半路上,我觉得信放得太显眼,于是我用更多的花将它盖住。再走近一点的时候,
我又把信往花里塞了塞,最后,几乎快走到的时候,我又突然把信往花束的深处塞去,从外
面已经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我的两颊发烧,好像燃起了一堆火焰。我很想用两手捂住面庞,
马上跑掉,但她心不在焉地望了望我的花,好像完全忘记了我是去采花的。她几乎是机械
地,几乎没有看就伸出一只手来接我的礼物,而且立即把它放在长凳上,好像我把花交给
她,就是让她把花放到长凳上的。随后她又垂下眼睛看书,好像读得出神了。失败使我差点
哭了起来。“不过,只要我的花束留在她的身边,”我想道,“只要她不忘记花束就好
了!”我躺在近处的草地上,右手枕着头,闭着两眼,似乎很想睡觉。但是,我的视线一直
没有离开她,我在等待……
过了十来分钟。我觉得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一个极好的机遇来了,它可帮了
我的大忙。
那是一只金黄色的大蜜蜂。它是一阵和煦的清风给我刮来帮忙的。它先是在我头顶嗡嗡
地叫了一阵,后来就飞到了M夫人身边。夫人一次又一次用手把它挥开,但那只蜜蜂好像与
夫人故意为难,变得越来越令人讨厌。最后,夫人抓起我的花束,在她自己面前用力一挥。
就在这一煞那间,信从花底下掉了出来,直接落在打开的书上。我浑身一抖。M夫人看了一
会儿,惊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会儿看看信,一会儿又望望捏在手中的花,好像不相信自己的
眼睛……突然她的脸庞红了起来,红得全身发紫,赶紧瞟了我一眼。但是我已截住了她的目
光,紧紧闭着两眼,装作睡着了。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敢直接望她的脸庞。我的心在怦怦乱
跳,就像一只被乡村里的卷发顽童逮住的一只小鸟。我记不清我闭着两眼躺了多久,大概有
两三分钟吧。最后,我麻着胆子,睁开了两眼,发现M夫人正在如饥似渴地贪婪地读信,从
她发烧的面颊、从她闪闪发亮、噙满泪水的目光,从她每一根细小的线条都在高兴得颤动不
已的明朗面容来看,我猜想:她的全部幸福都包含在这封信里;她的全部忧愁与烦恼,都已
像烟雾一样消散得干干净净。一种既痛苦又甜蜜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