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实话。”布高兴说:“好啊。说啊。”我就给说了,但没有一古脑统统说出来,我想布高兴也会认同这种保留。
既然我已身怀绝技,时间上又没有过去,只能理解为被外星人劫持。我在外面受到了讥笑,笑什么呢?我又不能杀一个人给你们看看,再说杀谁呢?不如你们商量好了告诉我?原来杀人和屠龙是一回事,都很严肃,极需我们隐忍。我愤然责问布高兴,为什么把我跟他说的话说出去,我气坏了,甚至说了难听的话,我是没想到连布高兴都不可靠,你出卖我,你说我以后还怎么跟你巴山夜雨呢?你是糊涂还是根本没上心?你也算知书达理,我也想当你糊涂。布高兴没说什么。我太困了,睁不开眼,睡了一觉。睡醒我想,这条街和这个世界上的确有那么多趴窗嚼舌的家伙,倘若我那么轻率野蛮地怪罪于你,连你也不能相信,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发指的事,布高兴,我昏了头。有时我想,可能我们就这样了,完了,像常发生的那样,渐渐不再互通有无,渐渐不来往,渐渐忘干净,为什么不呢。我发着呆,布高兴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榨菜肉丝面,还盖着个荷包蛋,啊,你生来享用过这等珍馐吗?布高兴还是没说什么,布高兴寡言少语,布高兴是什么时候变得寡言少语的呢?就在我转眼的一瞬间?一瞬间,我说:“布高兴,变了,都变了。”我说:“什么都变回和原来一模一样,区别转瞬即逝。”我呆坐布高兴床上,一坐一宿,一坐又一宿。我声称经历被为外星人劫持,与当时一件时髦行径不谋而合。无名大街也像美国佛罗里达州某小镇那样上了报纸,更多记者赶来时,布高兴对他们说我是个白痴,街坊们也纷纷作证,我除了流口水和撒癔症什么也不会。少年布高兴就是这样挺身而出保护了我和我们生活居住的无名大街。记者们在无名大街溜达了十几二十分钟,打听了一下可有耳朵认字的儿童,最后相信这里乏善可陈、没有趣味。可见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发现,布高兴不善良、不有趣,那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善良和有趣了。
我实在不知道时间哪儿去了。往后我每天都痴痴地想。好在我回来了。
9
和其他遭遇第四类接触的人通常的症状差不多,我失去了一定的语言行为能力,我时常神志不清,视觉和听觉都出了不小的问题。那会儿我们都是大孩子了,已经自力更生。我原先的工作是编织,与其说是针线活儿,不如说是卖艺更来的恰当,我当街表演,飞针走线,飞着飞着就出神,就出神入化,与落霞孤鹜齐飞,共秋水长天一色,喝彩和硬币我都收拾在一个铁月饼盒子里,每个月十五我和布高兴都能吃上饼。可如今我这么一来没法继续工作了。是布高兴分我一口饭吃。分我一口饭吃还不是最令我感激的,最令我感激的是他高高兴兴地分给了我饭吃。
白饭青刍,白饭青刍啊!它注满了我局促青涩的希望之池,这甘泉清流涓涓淌来,润泽我的往事,布高兴在其中不言语,目光明净温暖。
布高兴不单养活我,还养活我的马。是的,我有一匹马。那时布高兴在失物招领处工作,穿蓝大褂,我出事以后他上班也领着我,我就乖乖和一堆失物坐在一起,不吵不闹不哭不上吊。工作还算清闲,布高兴总是看书。当时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所有这里的东西都被人认领回去,最后我认领墙角的蜘蛛和掸落的灰尘,把它们轻轻进口袋,对布高兴说:“好了。”布高兴就收拾起他的书,领我回家。有人来到小窗子那儿,布高兴就把头抬了起来,我也抬头,听布高兴说话,他说话特别好听,有时候又令我费解。“Is this your handbag?”“Pardon?”“Is this your handbag?”“No, not that on。 The green one。”有时候小窗那儿没有人,布高兴轻声自问自答。是我教的布高兴自己和自己玩游戏,我说“假使有天我陪不了你”。后来我的情况好点了,再说钱不够——不养马的话该就够了,布高兴又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他骑自行车先把我放回家,然后再去送盒饭,我说:“你骑马吧。别骑车了。”布高兴笑笑,说不用。我想想也是,骑马既不省力,又不省钱。我想为布高兴做点什么,可我啥也干不了。
我最后一件活儿是一条添了太多粉厚巴乎乎的蓝颜色围巾,没能织完就干不下去,它成了我的蓝色绷带。添乱的是我还工愁善病,我伤心时,就找布高兴帮我用它给缠上,勒紧,我手抓马鞍子(马也很体谅地静静站着)屏息收腹,他脚蹬着我的屁股,用力抽那围巾,直到我透不过气,眼珠子往上翻(眼泪温暖,天气在凉,看见一行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就再没他妈的力气伤心啦!他灵巧地在我腰后打上个蝴蝶结,把我往马背上一扔,狠一拍马屁,我就跑出十万八千里外了。每当他这么干,都以为我再回不去,都会在马蹄扬起的灰土、飘扬的花粉、碎雨和工业粉尘中间惆怅良久。
我们那么穷,真的,怎么那么穷呢?那段日子非常艰难,拮据,不安,惶惑,看不到出路,于是我们开始认真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我们身体力行,我的胳膊隔挡开了布高兴和包围我们的庞大的空虚。那时我也没有饿过。
……
一天,春雨初晴,我在街上和部队的男孩踢球,我扎了三个辫子,穿布高兴的衣服裤子,一脚把一个球踢上了天,满树槐花旋转飞起,宛如白色焰火,继而雪片般萧萧落下。半条街的甜香中,一个叫王超的老公人像一条鲶鱼贴近了我。
10
边疆之城,富丽堂皇,繁而不忙,荣而不华,它不是海市蜃楼,比我还真。九月的边疆之城美不胜收,是的,美不胜收,纵使久不落雨,泥煤燃烧,森林大火,漫山遍野,天空仍是湛蓝——只需拨开空中薄纱般旖旎的秋香色烟雾。阳光灿烂,大路笔直,绿草如茵,树叶转黄,瓜果满架,不买白不买,西瓜如糖似醴,桃李争奇斗妍,葡萄丰润娇媚,少男少女和乞丐脚踏旱冰鞋滚来滚去,从二十八楼望下去,宛如彩色玻璃跳棋珠。
现在就开始回忆——陈词滥调,还在这儿怂恿——逝去的白天、白夜、白熊、白鳍豚、白内障、白帝城的清晨、白云苍狗……还不如……回忆你呢……我不知道你形单影只或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也不会把你放到各处的电线杆电话亭上,你走过这儿走过那儿,看见一个纸上的少年,清瘦,短发,走失时身着袖侧带白线的拉链运动衫,没有预兆地,流露出告别时哀伤的眼神。在纸上我们是快乐儿童套餐配送的玩具,分头、胸、腹、足四份,是香烟牌子上的小人儿,红富士,绿印度,在纸上我们一个是地下洞穴的石膏晶体一个被做成半胸像,是麦田和麦田圈,活动铅笔和笔刨,红绿色盲和红绿灯,纸表的划痕和纸内的纤维杂质。
我希望说我们就只是我们,和年景不相干,和时局不相干,和气候不相干,和刊检不相干,和你我的观念、意识形态都不相干(我想不通我们为什么要这些妨碍着呢?),没有影射,没有牢骚,也不自怜自夷,我可不是老天爷单挑出来肆意惩戒折磨以杀一儆百的家伙,我心满意足,还会有时没头脑地感到一阵儿快活,我写着我们的往事,它看上去不怎么样,有点儿空洞轻薄,可我愿意为睡上安稳觉只相信是那些小小的、愉快的、平凡的回忆,它们滋养着你我,却不像别的赞助者那样或多或少提出或怀有这个那个要求,它们本分又安静——对人、对物、对地点、谈话的回忆,声音、表情、动作、柱子、房顶、门楣、草坪、溪水、山峰……从晴朗的天空上掉下来。我弄一堆也许温柔娇嫩、天真和纯洁,也许一无用处的东西,就只是浴池里的花瓣那样的玩意儿,或者高耸入云的少年宫那样的玩意儿,我是个洁身自好的浪荡子,放弃了作反刍般的思考的努力,我本来就不适合干那个。设计那少年宫是我干的最著名的荒唐事儿,那又怎么样呢?我干的荒唐事不胜枚举,却没有一件叫我痛心疾首后悔不迭的。那毕竟是个大手笔,你不要说我好大喜功,或者那归根结底是个洞,一个洞本身再大能怎么大呢?我消停了,我又坚强,又懒散,有些迟钝,我不过是时不时想想我跟你都干过些什么,都发生了哪些事,同时一边还注意收集一些新闻报道,例如熊猫产崽和冰川溶解,贴在一本大本子上。我谁也没妨碍对么?
我甚至这样想:你的存在,仅是我使用第二人称的需要使然。有点让人心凉是吗?那是我在醒来见到窗外的纽约的早晨之一想到的。——一个招牌广告,“纽约”紧靠玻璃,居二十八楼高,那么大,撑出整面墙的窗,仿佛镜中景象。何以爱丽丝变成皇后,我却成了纽约?我没有动过一丝去到彼侧的念头,日益冷漠强硬,深感无法妥协,即使是抽象的机器里的抽象的螺丝钉,我也为它找到了相符合的起子,但我什么也没干。我成功避开了坠楼身亡的际遇,倒是有一天,“或”和钻石国王终于撑不住,掉了——原因是两只乌鸦在上头为谁欺辱了谁而决斗,一个使出了千斤堕的功夫,另一个的翅膀正映着斜射的日光呈现香槟色,像一只搁在剑身上的酒杯,关系破裂,鸟飞起来,字母往下掉,剩下的在我看来接近“新年”,外头仍是一望无垠的边疆之城,我很高兴,从此盼望着新年礼物,以及送出新年礼物——它们的世界分崩离析,我和你高悬在其对面的世界稳如蜂鸟。
你算好的了,我的存在,又是为何?
11
我从事这一特殊服务行业的时间很短,却成绩斐然:朝刺秦、暮杀楚,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之一、二、三,并创新风气,开多项先河。比如我不像同行那样趋之若鹜地隐姓埋名。我蓄有很多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