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黝黑的面庞极富表情,苍白的额头很高,垂下蓬乱的一绺一绺乌黑的鬈发,乌黑的眼珠闪烁有神,鹰勾鼻子,凹陷的双颊两边长满浓茂的胡须。 这一切,说明他是一个外国人。 他穿一身黑色燕尾服,吊边业已泛白,虽然时令已是深秋,仍穿一条夏天的裤子。。破皱的黑领带下面,发黄的坎肩上别一枚假钻石,闪闪发光。 礼帽凸凹不平,显见得经过雨淋日晒。 假如在深林里碰到这号人,你准会拿他当成土匪,假如在上层社会碰到他,你又会把他当成政治阴谋家,假如在前厅碰到他时,你准会把他看成卖假药和砒霜的江湖骗子。“有何吩咐?”恰尔斯基用法语问道。“先生!”外国人连连几个鞠躬回答着,“原谅我……如果……”
恰尔斯基没有请他坐下,自己倒站起身来。 以下的谈话用的是意大利语。“鄙人是拿波里的一个艺术家。”陌生人说,“因为境遇迫使我离开祖国,我的才华是我唯一的希望,依然来到俄国。”
恰尔斯基想,这个拿波里人大概是要开几次大提琴演奏会,挨家挨户兜售门票来了。用二十五个卢布准备打发他,但求快点脱身。 接着,那陌生人又说:所以“我希望,阁下!你会对自己的同行兄弟伸出友爱之手,请带我到你自己也能涉足的客厅里去吧!”
没有比这更别致的侮辱了,恰尔斯基简直不能忍受。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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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胆敢叫他做同行,他轻蔑地瞥了那人一眼。“请问:你是什么人?又把我当做成什么人呢?”使劲控制自己不要发火,他问道,拿波里人感觉到了这一点。“先生!”他怯生生地回答,“我想……我以为……大人!
宽谅我吧!……“。
“您究竟要干什么呢?”恰尔斯基干巴巴地说。“我多次听到,阁下是个惊人的天才。 我深信,本地的大人物将全力保护一位如此高超的诗人,那是他们荣誉之所系。因此,我不揣辞昧,前来见您。”
“你错了,先生!”恰尔斯基不等他的话说完,“我们这儿没有诗人这个称号。我们的诗人们也不必求老爷们的保护,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老爷。 如果我们的文艺保护人(让他们见鬼去吧!)
连这一点都不知道,那么,结果对他们将更为糟糕。叫化子般的神父,我们这儿没有。 可供音乐家把他从街上领回家以便创作小歌剧。我们这儿,诗人不必挨门串户去讨钱。此外,似乎有人开玩笑告诉你,说我是个伟大的诗人。 我是写过一些蹩脚的纪念册题辞。 那的确是这样。 但是,谢天谢地,我跟诗人老爷们之间没有任何纠葛之处,往后也不想高攀。“
意大利人窘得慌了手脚。他环顾四周。看到全是画幅、云石胸像、青铜塑像、贵重的古玩陈列在哥特式的柜子里,令他惊叹不已。他终于明白过来,在那个头戴蒙茸锦缎小帽、身穿镶着土耳其大翻领的金黄色中国长袍的花花公子跟他这个系皱领带、穿破衣裳的游方戏子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共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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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的。 他吞吞吐吐说出几句不连贯的话语,以示谢罪,鞠躬一个,转身往外走。 他那副可怜相让恰尔斯基感动了。 恰尔斯基的性格虽有许多怪癖,但他心地倒是善良和高尚的。 他为自己乖戾过敏的自尊心感到羞愧。“坐一坐!”他向那个外国人说。“请等一下……我有责任谢绝那个我不配的头衔,并且明白告诉你,我不是诗人。 好!
现在再来说说你的事情吧!只要是我力所能及,我准备为你效劳。 你是音乐家吗?“
“不是,大人!”
意大利人回答,“我是个不幸的潦倒诗人。”
“即兴诗人!”恰尔斯基惊叫起来,旋即感到这种态度未免太残忍了,“你早不说你是一位即兴诗人,为什么呢?”恰尔斯基紧握他的手,心中真诚地忏悔。友好的态度了让意大利人接受鼓舞。 他把他的打算坦然说了出来,渐渐谈得兴致大发。 他的衣着打扮并非花招:他正缺钱,指望在俄国有所进益,多少改善一下他家庭的处境。恰尔斯基用心听完了他的话。“我相信,”他向可怜的艺术家说,“你将取得成就:这儿的人还从来没有见过即兴诗人哩!好奇心会鼓动起来的。 不错,我们这儿不使用意大利语,你的话会让人听不懂。 但这没有关系,因为你正时髦。”
“不过,假如你们这儿没有人听得懂意大利话,”即兴诗人想了想说,“又有谁来听我的呢?”
“他们会来的,你不必担心。 有人纯粹为了好奇;另一些人,只是为了好歹总想打发一个晚上;再有一些人,只不过为了显示他懂得意大利语罢了。 我再说一遍,一切困难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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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话下,只要你正时髦。 而你一定会被当成时髦人物的。 好!
一言为定。“
恰尔斯基又亲切地收下了他的地址,跟即兴诗人道别,当晚就出门去为他张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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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是皇帝,我是奴隶,我是蛆虫,我是上帝。杰尔查文
在旅店阴暗肮脏的过道里,第二天,恰尔斯基寻找着三十五号房间。 他在一间房门口停下来,敲敲门。 昨日那个意大利人打开房门。“胜利啦!”恰尔斯基对他说,“你的事办好了。 ××公爵夫人答应把客厅借给你。昨天晚会上我招揽了半个彼得堡。你就去印门票和海报吧!我保证,旗开得胜。 不然,起码也得捞它一大把钱。”
“这才是关键!”意大利人惊叫了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活观出南方民族的脾气,“我早知道你会助我一臂之力。真见鬼!跟我一样,你是诗人。 谁人不曰,诗人都是宠儿呢?大家都这样说。 请等一等……你愿意听听我的即兴朗诵吗?”
“即兴朗诵?!……难道没有听众,没有伴奏,没有掌声你也能够对付吗?”
“废话,废话!我还能够找到更好的听众吗?你是诗人,你比他们更了解我,而你的不吭声的赞赏比那一阵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更为珍贵……请随便坐下,给我出个题目。”
只有两把椅子在这间狭小的陋室里一把已经破损,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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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上面堆满了纸张和内衣。恰尔斯基只得坐在一口箱子上面。即兴诗人从桌上拿过吉他,站在恰尔斯基面前,用瘦长的指头依次拨动琴弦,等待出题目。“听着!”恰尔斯基说,“这便是我给你出的题目:《诗人给自己创作选择对象,公众无权指挥他的灵感》”。
意大利人的眼睛闪耀着,他弹出几个和音,激情地扬起头。 然后,从他嘴里和谐地流泻出来,热情奔放的诗句表现了瞬息即变的感情……那些诗句恰尔斯基也还记得,我们的一个朋友从他那儿信手照字面抄录如下:
诗人信步走,瞪大眼睛,但他却一个人也没有看到;陡然,一个过路的汉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告诉我,为何你漫无目的地游荡?
你刚刚攀登上高山的峰巅,可又猛回头朝下张望,你又打算向下滑行。对这个明明白白的世界,你看得朦朦胧胧;你将被火般的热情困顿,渺小的事物时时把你吸引,令你激动。天才,真正的诗人可不是这样!
天才理应飞往天国,真正的诗人有责任唤醒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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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择那最崇高的灵境。“
诗人回答:长风为什么在幽谷狂啸,尘埃滚滚,叶舞风啸?
波平如镜的海面上的艨艟,为什么却又偏偏渴望长风来鼓动?
为什么一匹鹰隼,恶毒,沉重,从高山上向下俯冲,飞过宝塔,甘愿栖身在干枯的树墩?请去探!
为什么苔丝德梦娜偏偏爱上个黑鬼,就像月芽儿爱上夜色朦胧?
就这样!吻长风、鹰隼少女的心,没有禁令!
好比那风之神灵,诗人也一样,他想要什么,便带走什么;又好比那鹰隼,四方翱翔,决不向谁请示批准;也好比苔丝德梦娜,为了给自己心灵找个模形,却偏偏把一个黑魔来选中。
意大利人唱罢不语……恰尔斯基愕然沉默,他被深深感动了。“怎么样?”即兴诗人问。恰尔斯基一把把他的手抓住,紧紧使劲地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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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即兴诗人又问,“到底如何?”
“了不起!”诗人回答,“说也真怪!
一碰到你的耳朵别人的思想就立地化成你的神韵,好象你早就孕育着它,爱抚着它,发展着它似的。 这么说,你竟然不费吹灰之力,没有冷淡徘徊,没有愁郁不安,那是灵感突发之前必然要经历的过程呵!了不起!真了不起!“
即兴诗人回答道:“任何天才都是不可解释的。一位雕刻家看出隐藏于一块卡拉拉云石中的邱比德并把他带到世上来,用的是什么方法呢?决不是只靠一口雕刀、一把锤子凿掉他的外壳?为什么诗人的思想从他头脑里一下子亮相,就生出四个韵脚并且以同式音步走将出来呢?除了即兴诗人以外,任何人都不能够了解诸般印象为什么交替得这样畅快,为什么个人心头的灵感跟别人从外部的命题之间竟有如此紧密的联系。这一点,我自己正图解释,可终究是枉然。 好了!……回过头,我们一起谈谈我初次的演出了。 你意下如何?定多高的票价才合适呢?
切莫使听众觉得太贵,又不要让我个人吃亏方好。 据说,卡塔拉尼夫人演出,票价二十五个卢布,对吗?那可是个好价钱呀!……“
恰尔斯基从诗坛的高处一下子跌落到帐房先生的板凳上,有些大大的不愉快。 不过,他也深知衣食维艰,所以不惜屈身帮衬这位意大利人作锱铢必较的精打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