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想令舒服吧。〃
暖意融融。像有人开始给他掏耳朵。
一阵酥软。里头千军万马在闹腾,企图自耳洞中飞奔而出。只等候一声号令。
静一思绪飘漾。
万灯摇闪。
在灯火中,又见一风韵不同之倩影。红萼冉退,青绶夫人渐现。
他迷惑了。
都是顺遂心意的可爱色相。是一个人,抑或两个?
〃师傅经过生离死别吗?〃
青绶夫人一滴眼泪,缓缓淌下,在衣襟悄悄晕化。
静一流汗。
她用舌头舐他的汗。一滴,一滴。如血。
蛇的舌头。
女子的舌头。
青绶夫人忽由冷傲转化成淫荡的笑靥,判若两人。头发剃落,艳尼向他乜斜着眼。用小簪子挑胭脂点在唇上。雪白的脸上一点红。
尼姑身体骑在静一之上。
他体内兴无穷挣扎,不假思索地挺进去,然后扯动。如汹涌大河,怒气冲天向前奔流,没有指望,充满仇恨。云山海月都震荡。
尼姑上半身向后仰。迎合着他。不知谁驾驭着谁。
静一蓦地强壮而饥渴。先喝了再说。先喝了再说。他身体在她身体里头攻击。有杀意。
腰间胯下的火舌乱窜乱舐,火往上烧。舔着天空。浓烟升腾。手足无措。他看火,一股一股一股,不断地摧枯拉朽,旁若无人。贪婪而卑鄙。他见到女子半张着眼睛……
竟身在彤云禅院中,大雄宝殿顶。
――殿顶!
诸天神佛天兵天将都在看他幽会。她缠住他不放。
静一呻吟。用劲。快乐得很凄苦。色彩光怪陆离。他用劲。
〃哎――哎――〃女子在喘息,挑逗,〃你不要走!〃
她缠住他不放:〃……就……在里面吧!〃
理智要走,肉体恋栈不肯去。
静一被扯成两半。爆炸的紫烟红尘升至高空。他凄厉地大喊:
〃呀!――〃
他迸射在她里面。
他输了!
他输了!
他用尽力气,睁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向天暴喝:
〃为什么试验我?〃
般若波罗蜜多……
灵修已倾注东流,泼水难收。前功尽废。
所有幻觉一下子消失了。
静一在禅房中颓然跌坐。一片吹落的枯叶。蒲团一如往昔,微承失重的迷惘的和尚。她不在她不在。蒲团仍无温热。
夜未过去。远处传来更鼓声。若无其事,斗室空洞,心如止水。
大地又重归默然。
或许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只一回心魔,于沉寂中蹦蹦一跳。是屋梁上偶滴之凄冷,未曾发生,已经成回忆,又终究化作无有。修行也无所谓胜负。
他摇了摇头,稳住了神,把心情收拾妥当。啊不过如此。他安慰自己。天快亮了吧?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汗湿了袈裟。
他微笑了。
〃托――托――〃
这是叩门的声音么?
是谁?〃托――托――〃
静一平和地,把门开了。
30
是个小沙弥。
静一不以为然,才往回走。
小沙弥的身后,赫然是慧青。
她垂眼,睫毛的影儿,如工笔画在脸上。灰衣的尼姑不语。
她见门开了。把小沙弥轻扶,推过一旁,跨门而入。她用他来相挡。
小沙弥软倒在地上,有血滴。
静一完全不发觉。
待得门关上。门旁躺了一个死人,庭院也躺了一个死人。
而门已关上,来了一个奇怪的访客。
此时静一才知竟是她,大吃一惊――是幻觉,抑或真实?分不清。
他有点失措。
分了神。难道这才是开端?
慧青不动声色:
〃小沙弥带我来借杯茶。〃
静一疑惑地,心再起暗涌。
慧青靠近。在他耳畔细语:
〃外面风大,好冷。我要一杯很热很热的茶。〃
她缠住他。
她的嘴唇迎上去。
静一难以推拒。绮念中的女人,红萼加上青绶夫人,二者合一,活生生在他眼前,她是一个比丘尼!
二人纠缠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他没有防备。
――只见她眼中火光一闪,有种的奇幻的欲望。
他呼吸有点急速。
蓦地,她的清秀转为杀气,脸变了。不知何时,抽出一把剑,剑锋一翻,自肘底出,如拨云见月,直取静一。
他惊起,见剑锋逼近,眼前一花,但仍就势闪身倒退,却把禅房的摆设都推跌了。他喊问:
〃你是谁?〃
一跤跌坐蒲团上。
慧青目光凶狠,冷然进逼:
〃奉密令,取叛党石彦生首级面圣!〃
她冷笑。无情地:
〃一等杀手的骄傲,是不枉不纵,命中目标。〃
他瞒不过,也逃不过了。
李世民的人终于把他揪出来。在他最不设防的一刻,杀之灭口。空有一身好功夫,但他却死在女人手中。
静一只感到剑气直冲,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
静一身后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马先下沉,拔地一起,翻剑高提,从上往下斩。慧青仓促一挡。但他的剑发出刺目的蓝色光芒。
那人怒吼一声,为截对手神志,攻其未备,回剑一劈,其势如虹,先伤之,再前吐,刺中心房,三招已了。
凌厉无比。
他比慧青更冷,更狠,更无情。
她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倒身血泊中,带着莫名其妙的疑团,僵在美丽的脸上。
都是意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在黄雀之后呢?真人不露相。
――静一诧见此高人,他就是十渡老方丈!
〃阿弥陀佛!〃老人平静。
一阵闷雷忽响,雨猛然而下。发出轰烈的噪音。
静一像被掐了头的苍蝇,乱了阵。风急雨密中,他冲出去,在庭院中,挥动着剑来发泄,石裂竹断,雨水斩不断。
他耗尽力气,声音嘶哑:
〃累你开了杀戒!累你开了杀戒!〃
风雨中回落着他的歉疚。
累你开了杀戒!……
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脸,连皱纹折合深处也洗得干干净净,如同新人。
他合什,慈悲地:
〃杀一个,救无数众生,贫僧为她减轻罪孽吧。咦,若毫无好处的事我又怎会干?〃
又回复他的豁达了。
〃因破戒,来生还得'做人',唉,功亏一篑!〃喃喃自语,一壁摇首叹息,〃――次次都这样。〃
31
〃不好意思,我一直没提。在百年之前,十一岁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为徒,教以'非脉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于深山观禽兽练武功,一天见'母狮摔子':它产子后三天,基于天性,把小狮由悬崖往深谷丢下去,试验其能力。万一小狮摔死,表示天生软弱不济,将来亦难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资格达到万兽之王的理想。但这只是第一步,日后它捕食、成长、歼敌、服众、扶弱……,好戏在后头呢!〃
方丈道:
〃静一,死过一次的人,再也没有可失掉的东西了吧?〃
静一在藏经阁,与方丈相对而坐。
他俩都被经卷包围着。丰富的宝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装,卷轴方册,还有工笔手写,不管是竹是木是纸,都整齐排列于宽大明净的阁楼中。
灯火已昏黄。静一经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静。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发生吗?
只要一定发生的事,它就会来。但,不管如何发生,都会过去。
他问:
〃师傅都看过这些经书吗?〃
老人若无其事:
〃岁数那么大,自然看过,才两遍而已。〃
静一环视浩瀚得吓人的经书,露出钦佩的诧异神色。
〃两遍'而已'?〃
〃记得吗?有两句话:'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没有人,也没有书。〃
〃哦?这些隽语,必是某书所载。〃
十渡微笑了:
〃释迦未定出经典,世间未流传佛书。真理已在天地间运行了。何必立文字?因为,最好的书用生命血肉写成。〃
静一抬头,层叠如障,高不可攀。
册籍与册籍之间,不容一发。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书变色了。
书濡湿了。
隐隐然,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汇成流。
血。
缓流而下,浸透了书橱。书橱以朱红髹漆,此刻颜色更深。一直迤逦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盘着的双膝。
让它来吧。
静一视若无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难,〃十渡已经衰老,他的声音低沉,微弱,〃中国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个,是'杀'字。你要顿悟,不也得把'旧我'杀死吗?〃
静一默然。
他没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声。静一惊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听到花开的声音,嗅到奇香,远处传来乐音。――从没试过那么好听,同婴儿的笑声一般好听。〃
他收敛了老态,纯真温柔如婴儿,最初与最后的光辉。
〃静一来接我衣钵!〃
老人只是这样说:
〃山无需入,世无需避。'净土何须扫,空门不用关'。〃
静一连忙长跪,五体投地:
〃弟子遵从!〃
良久,抬起头来。
只见方丈倦极而眠。
静一不敢惊扰。
良久。
十渡圆寂了。
人生足音,轮回百世,最初它杂沓不安,响之不竭,人只得继续走,找不着尽头。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终静寂无声。
生命,被吸进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