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飞北飞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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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飞北飞 作者:毕淑敏-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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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硝味。 

   “我的飞机需要维修,呆着也是呆着。大雁塔小雁塔早玩腻了,我想跟您到延安去玩玩。”也许是灵机一动,也许是蓄谋已久,江唯远故作突兀地冒出此话,仿佛完全是兴之所至,口无遮拦。心却从腔子里浮游到太阳穴,在眼睛后面砰然作响。 

   严森然蓦地想起了那个腰里扎草绳的青年。“你们不收我,我投延安去!”他收下了他,这就改变了这小伙子的一生。现在,延安被彻底征服了,让这只党国气字轩昂的鹰,去看看延安吧!就知道他当年几乎犯下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就知道他的恩师怎样将他从悬崖边拉上坦途,而成为他一生精神上的教父! 

   严森然的下颔微微点了一下,算做答复。 

   江唯远竭力抑制住欢喜,颠颠地跑上飞机,与蔬菜鱼虾为伍。 

   运输机挟着巨大的轰鸣,在黄土高原上空平稳的飞翔。无尽的峰峦像姜黄色的骆驼群,呆滞地蹲踞在苍凉的大地上。 

   这是黄土高原的早春。向阳的坡坎上问或出现若有若无的绿茸,瞬息之间就被甩到浩森的天穹。飞机极平稳,仿佛神话中的魔毯,除了青菜叶羽毛似的轻微颤抖,几乎觉察不出飞机在飞行,江唯远深切地感觉到了高超飞行技术后面的性格——沉稳老辣果决。就像从人的笔迹能判断出人的品性一样,飞行是驾驶员留在蓝色天幕上的书法。 

   猩红的猪肉柔软地耷拉着,脂肪洁白而有光泽,散发出轻淡的牲畜气息。 

   猪的尸体倒比人的尸体要幸运得多……江唯远联想到北平街头的饿浮,一具压一具垒在尸车上,车夫拉着飞快地走,好像那是一车苇席…… 

   运输机经黄河、潼川,直抵延安。咸榆公路上,僵蚕一般蠕动着车队,也是给胡长官抢送给养弹药的。延安位于深谷之间,清冽的延河甩在一旁,像一段悠远的信天游。延安机场十分简陋,原是为毛泽东去重庆谈判时抢修的简易跑道,只宜起降小飞机。 

   飞机也像风筝,在起飞和降落时最见操纵者的手艺。严森然先是像继子一样盘旋通场,将地形烂熟于心。然后作了一个狭长的下降线。机场两侧都是山岩,跑道又短,只有飞远些才能优雅安全地降落下来。江唯远细心地揣摸着。 

   一切都很顺利,飞机就要平稳着陆,突然几个昏黄的身影,鬼魅一般跳到跑道中间,手舞足蹈。 

   糟了!江唯远啊呀一声。想必是胡长官的部下想看新鲜,以为飞机轮子只要一点地,就像吆喝大车一样,可以立马止住,他们就能瞅瞅大飞机了。 

   飞机到了此时,已无任何办法,只能像火车头似地撞过去。钢铁机身自然毫发无损,这几个士兵可就撞成了沙拉酱,成为机翼下的冤魂。江唯远在正规机场,从未目睹过此类惨象不由别过脸去。飞行员在任何时候,都不许闭上眼睛。 

   猛然,他感到机身一颤,随之高飘而起,机肚蹭着那几个不要命的傻瓜头皮掠了过去,他们杂乱的头发像蒿草似地直立起来。 

   大队长真好身手! 

   这几个傻瓜蛋是捡了一条命,机头前却险象环生。跑道原本就短得像根鞋带,现在更无端废用一截,剩下的已不够把飞机停下来。又不可能复飞,宝塔山像一座铜影壁,岿然堵在前面。 

   怎么办?江唯远仿佛看到严森然怎样镇定地关电门,踩刹车,想挽狂澜于既倒,但飞机仍像一颗硕大无朋的滚珠,轰然滑动。看来只有采取紧急处置了。打开尾轮锁,让飞机“打地转”,强行停机。可胡宗南那帮没见过世面的兵,已经像蝗虫似地围了上来,不论往哪面转,都得伤人。再者就是收落架,让飞机肚皮蹭地,滑行几十米硬停下来,只是这架飞机可就惨了。 

   江唯远电光石火地为老师设计着方案,但飞机仍旧不可遏制地向前滑动。严森然既不打开尾轮锁——他刚才连三几个弟兄都不愿伤害,何况现在已越聚越多!也不收起落架,用肚皮蹭地,伤了飞机,无异于美女被人破了相,是飞行员的奇耻大辱! 

   江唯远已经绝望:大队长啊大队长!您就真要把我们都送进延河里去喂王八吗? 

   突然,飞机像被一只巨掌拍进地里,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跑道尽头。 

   江唯远梦幻般地从机舱跳出,这才看到跑道尽头有条一米高的土坡,严森然鬼斧神工,凭借余速让飞机呼地冲上土坎,然后用全力猛地向后抱杆,飞机就像个三条腿的小板凳,温驯地钉在那了。 

   多么精巧的降落! 

   江唯远跑到严森然面前,激动地说:“大队长,您技艺绝伦,又有一颗博大的慈爱之心!” 

   严森然平淡地随手褪下飞行手套:“哪里是什么博爱!飞机是党国的财产,本当珍惜。将士应该死在杀敌的疆场上。如此而已!” 

   一辆美式吉普卷着黄尘而来。车门一开,跳下一个窝窝囊囊穿士兵棉军服的矮个,军帽皱缩得如同风干了的油饼。 

   江唯远想:胡长官馋得够呛,直接派伙头军到机场取货,想必中午就想吃上了。不料严森然很恭敬地给伙头军行了一个军礼:“报告胡长官,奉委员长之令,将您所需部分给养,空运而来。” 

   伙头军矜持地颔首:“你们辛苦了。机场跑道短,害得你们冲到了椅角旮旯。” 

   严森然小幅度地摆摆手,未做任何解释。除了江唯远,没人体察到他曾经临危不惧挽救了胡长官士兵的生命。 

   江唯远打量着这位威震西北声名显赫的黄埔一期毕业生,蒋委员长的嫡系。胡宗南全无他想象中的骄奢,而显得疲惫不堪。由于连日风沙漫漫,面色萎黄,特别是那套伙头军的行头,更给他雪上加霜。全身上下唯有那双经历过无数沙场官场血战的眼睛,虽然裹在浓重的血丝里,仍然不失一种大将的威严。 

   也许,真正的前线真正的将帅,就是这个样子。江唯远为自己的楚楚衣冠赧然。 

   “胡长官一身布衣打扮,令人钦佩。诗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胡长官身体力行,难怪功勋卓著!”严森然以前就认识胡宗南,虽说官阶要低,因是奉御旨送慰问品的特使,讲话也就很随便。 

   “哪里是什么与子同袍!”胡宗南苦笑一声,“我这是化装出行。” 

   “此话怎么讲?”严森然不解。江唯远也尽量挪得近些。 

   胡宗南的双手从兜里掏出来,又塞进去,显得心神不定:“外面怎么说都可以,为了党国的利益嘛!但实际战况是,延安是一座空城。共军偌大的武装力量,不知潜藏何处。我到机场来接你们,路上怕遭遇共军伏击的冷枪,所以特地换了这套衣服。” 

   他又把手从衣兜里掏了出来。他的呢制大氅口袋不在这个角度上,伙头军的衣兜使他很不舒服。 

   江唯远愕然。各报的大字通栏标题,在他眼前此起彼伏:陕西大捷彻底摧毁中共首脑机构;共军已成流寇。是役俘敌5万余,缴获武器弹药无数…… 

   这些都是假的吗?! 

   如果说其它所有的传闻都可以说是谣言或是共党的赤色宣传,那么这些活,是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西安绥靖公署主任——委员长的嫡传弟子——胡宗南,在距江唯远不足一米之遥的延安土地上讲的话。 

   江唯远该信谁的呢? 

   严森然和胡长官对视了一眼。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洞若观火,心照不宣,但他们绝不会动摇自己的信念,漠风苍凉,便有了悲壮的意味。 

   “不管怎么讲,昔日共党首府延安,现在是踩在你我脚下了。这就是彪炳史册的功绩!”严森然朗声说道。 

   “对!”胡宗南也一扫委顿之气,“到我的司令部去,我设便宴为你们接风!不过,用的还是你们拉来的这些东西,没有土特产,无法尽地主之谊。共产党的坚壁清野搞得真彻底,实话说,要是没有这条延河,真是连口水也喝不上。”胡宗南终于还是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那个位置令他的胳膊很不舒服。 

   江唯远没兴趣吃与自己一路为伍的猪肉扇,说想自己单独转转。严森然批准了他,胡宗南再三叮咛:不要到远处去。城内相对安全。 

   江唯远在空无一人的延安街道上走,心中升腾起奇异的感觉。到处都很洁净,是那种根深蒂固深入到骨髓里的清洁,街上自然没有水泥路和柏油路,无所不在的黄土构成了这座小城最显著的特色。靠近墙角军人靴鞋未及践踏之处,有笤帚清扫过的宛若梳齿般的印痕。它是那样从容不迫,有条不紊,一帚覆压着一帚,绵无尽头。江唯远甚至可以区分出那把笤帚在某一特定部位,有一缕特别长的扫帚苗,每隔不远就留下一道特殊的印痕……这绝不会是胡长官的士兵们扫的。江唯远大知道陆军弟兄们攻占一处城池之后的劣迹了。 

   江唯远想不通,大兵压境的危急时刻,延安人怎么能有这份安适的心情和闲暇的时间。想随便找个人问问,街上除了站岗的守军,别无他人。 

   墙上刷着标准隶书挥写的口号:敌军到前,埋藏粮食,掩盖水井,赶走牲畜。 

   不知为什么,他走到这排字面前,比量了一下。没有事先打好格线的痕迹,字是一挥而就,却极有法度。写字的人个子比他高,看这些字他需微微仰视。最后叹号的那个圆点,有淋漓的墨迹下滑,透出轻微的急迫。 

   作为军人,江唯远知道答案只有一个:这里的主人是怀着必胜的信念离开的,而且坚信自己必将回来! 

   延安是一座空城,但它分明又被一种强硬的饱满充填着,令江唯远感到无法排解的惊惧。 

   江唯远问一个持枪的士兵:“哪里有一座豪华绚丽的大厅?地板是桃花心木或是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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