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卷野草+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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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卷野草+朝花夕拾-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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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头”,也是赛会中的游艺,扮饰戏曲故事中人物的儿童骑在马上游行。

  〔15〕 东关 绍兴旧属的一个大集镇,在绍兴城东约六十里,今属绍兴地区上虞县。

  〔16〕 《聊斋志异》 短篇小说集,清代蒲松龄著,通行本为十六卷。梅姑事见于
卷十四《金姑夫》篇:“会稽有梅姑祠,神故马姓,族居东莞,未嫁而夫早死,遂矢志不醮
,三旬而卒。族人祠之,谓之梅姑。丙申,上虞金生赴试经此,入庙徘徊,颇涉冥想。至夜
,梦青衣来,传梅姑命招之,从去。入祠,梅姑立候檐下,笑曰:‘蒙君宠顾,实切依恋,
不嫌陋拙,愿以身为姬侍。’金唯唯。梅姑送之曰:‘君且去;设座成,当相迓耳。’醒而
恶之。是夜,居人梦梅姑曰:‘上虞金生,今为吾婿,宜塑其像。’诘旦,村人语梦悉同。
族长恐玷其贞,以故不从;未几一家俱病,大惧,为肖像于左。既成,金生告妻子曰:

  ‘梅姑迎我矣!’衣冠而死。妻痛恨,诣祠指女像秽骂,又升座批颊数四乃去。今马氏
呼为金姑夫。”梅姑庙在宋代《嘉泰会稽志》中已有记载。

  〔17〕 五通神 旧时南方乡村中供奉的妖邪之神。唐末已有香火,庙号“五通”。
据传为兄弟五人,俗称五圣。

  〔18〕 《鉴略》 旧时学塾所用的一种初级历史读物,清代王仕云著,四言韵语,
上起盘古,下迄明代弘光。

  〔19〕 《千字文》 旧时学塾所用的初级读物,相传为南朝梁周兴嗣作,用一千个
不同的字编成四言韵语。《百家姓》,旧时学塾所用的识字读本,北宋人作,将姓氏连缀为
四言韵语。

无  常〔1〕
  迎神赛会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杀之权的,——不,这生杀之权四个字不大妥
,凡是神,在中国仿佛都有些随意杀人的权柄似的,倒不如说是职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罢,
就如城隍和东岳大帝〔2〕之类,那么,他的卤簿〔3〕中间就另有一群特别的脚色:鬼卒
,鬼王,还有活无常。

  这些鬼物们,大概都是由粗人和乡下人扮演的。鬼卒和鬼王是红红绿绿的衣裳,赤着脚
;蓝脸,上面又画些鱼鳞,也许是龙鳞或别的什么鳞罢,我不大清楚。鬼卒拿着钢叉,叉环
振得琅琅地响,鬼子拿的是一块小小的虎头牌。据传说,鬼王是只用一只脚走路的;但他究
竟是乡下人,虽然脸上已经画上些鱼鳞或者别的什么鳞,却仍然只得用了两只脚走路。所以
看客对于他们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除了念佛老妪和她的孙子们为面面圆到起见,也照例
给他们一个“不胜屏营待命之至”〔4〕的仪节。

  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最愿意看的,却在活无常。他不但活泼而诙谐
,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
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

  人民之于鬼物,惟独与他最为稔熟,也最为亲密,平时也常常可以遇见他。譬如城隍庙
或东岳庙中,大殿后面就有一间暗室,叫作“阴司间”,在才可辨色的昏暗中,塑着各种鬼
:吊死鬼,跌死鬼,虎伤鬼,科场鬼,……而一进门口所看见的长而白的东西就是他。我虽
然也曾瞻仰过一回这“阴司间”,但那时胆子小,没有看明白。听说他一手还拿着铁索,因
为他是勾摄生魂的使者。相传樊江〔5〕东岳庙的“阴司间”的构造,本来是极其特别的:
门口是一块活板,人一进门,踏着活板的这一端,塑在那一端的他便扑过来,铁索正套在你
脖子上。后来吓死了一个人,钉实了,所以在我幼小的时候,这就已不能动。

  倘使要看个分明,那么,《玉历钞传》上就画着他的像,不过《玉历钞传》也有繁简不
同的本子的,倘是繁本,就一定有。身上穿的是斩衰凶服〔6〕,腰间束的是草绳,脚穿草
鞋,项挂纸锭〔7〕;手上是破芭蕉扇,铁索,算盘;肩膀是耸起的,头发却披下来;眉眼
的外梢都向下,像一个“八”字。头上一顶长方帽,下大顶小,按比例一算,该有二尺来高
罢;在正面,就是遗老遗少们所戴瓜皮小帽的缀一粒珠子或一块宝石的地方,直写着四个字
道:“一见有喜”。有一种本子上,却写的是“你也来了”。这四个字,是有时也见于包公
殿〔8〕的扁额上的,至于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写,他自己还是阎罗王〔9〕,我可没有研究
出。

  《玉历钞传》上还有一种和活无常相对的鬼物,装束也相仿,叫作“死有分”。这在迎
神时候也有的,但名称却讹作死无常了,黑脸,黑衣,谁也不爱看。在“阴司间”里也有的
,胸口靠着墙壁,阴森森地站着;那才真真是“碰壁”〔10〕。凡有进去烧香的人们,必
须摩一摩他的脊梁,据说可以摆脱了晦气;我小时也曾摩过这脊梁来,然而晦气似乎终于没
有脱,——也许那时不摩,现在的晦气还要重罢,这一节也还是没有研究出。

  我也没有研究过小乘佛教〔11〕的经典,但据耳食之谈,则在印度的佛经里,焰摩天
〔12〕是有的,牛首阿旁也有的,都在地狱里做主任。至于勾摄生魂的使者的这无常先生
,却似乎于古无征,耳所习闻的只有什么“人生无常”之类的话。大概这意思传到中国之后
,人们便将他具象化了。这实在是我们中国人的创作。

  然而人们一见他,为什么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呢?

  凡有一处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学者或名流,他将笔头一扭,就很容易变成“模范县”〔
13〕。我的故乡,在汉末虽曾经虞仲翔〔14〕先生揄扬过,但是那究竟太早了,后来到
底免不了产生所谓“绍兴师爷”〔15〕,不过也并非男女老小全是“绍兴师爷”,别的“
下等人”也不少。这些“下等人”,要他们发什么“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狭窄险阻的小路,
左面是一个广漠无际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广漠无际的浮砂,前面是遥遥茫茫荫在薄雾的里
面的目的地”〔16〕那样热昏似的妙语,是办不到的,可是在无意中,看得往这“荫在薄
雾的里面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白:求婚,结婚,养孩子,死亡。但这自然是专就我的故乡
而言,若是“模范县”里的人民,那当然又作别论。他们——敝同乡“下等人”——的许多
,活着,苦着,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积久的经验,知道阳间维持“公理”的只有一个会〔
17〕,而且这会的本身就是“遥遥茫茫”,于是乎势不得不发生对于阴间的神往。人是大
抵自以为衔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们只能骗鸟,若问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

  想到生的乐趣,生固然可以留恋;但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无论贵贱,
无论贫富,其时都是“一双空手见阎王”〔18〕,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罚。然而虽说
是“下等人”,也何尝没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么样呢?

  未曾“跳到半天空”么?没有“放冷箭”〔19〕么?无常的手里就拿着大算盘,你摆
尽臭架子也无益。对付别人要滴水不羼的公理,对自己总还不如虽在阴司里也还能够寻到一
点私情。然而那又究竟是阴间,阎罗天子,牛首阿旁,还有中国人自己想出来的马面〔20
〕,都是并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脚色,虽然他们并没有在报上发表过什么大文章。当还
未做鬼之前,有时先不欺心的人们,遥想着将来,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块的公理中,来寻一点
情面的末屑,这时候,我们的活无常先生便见得可亲爱了,利中取大,害中取小,我们的古
哲墨翟〔21〕先生谓之“小取”云。

  在庙里泥塑的,在书上墨印的模样上,是看不出他那可爱来的。最好是去看戏。但看普
通的戏也不行,必须看“大戏”或者“目连戏”〔22〕。目连戏的热闹,张岱〔23〕在
《陶庵梦忆》上也曾夸张过,说是要连演两三天。在我幼小时候可已经不然了,也如大戏一
样,始于黄昏,到次日的天明便完结。

  这都是敬神禳灾的演剧,全本里一定有一个恶人,次日的将近天明便是这恶人的收场的
时候,“恶贯满盈”,阎王出票来勾摄了,于是乎这活的活无常便在戏台上出现。

  我还记得自己坐在这一种戏台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两样的。平常愈夜
深愈懒散,这时却愈起劲。他所戴的纸糊的高帽子,本来是挂在台角上的,这时预先拿进去
了;一种特别乐器,也准备使劲地吹。这乐器好像喇叭,细而长,可有七八尺,大约是鬼物
所爱听的罢,和鬼无关的时候就不用;吹起来,Nhatu,nhatu,nhatutu
tuu地响,所以我们叫它“目连*銧头”〔24〕。

  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出来了,服饰比画上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
带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但他
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屁,这才自述他的履历。可惜我记不清楚
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这样:

  “…………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癞子。

  问了起来呢,原来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么病?伤寒,还带痢疾。

  看的是什么郎中?下方桥的陈念义〔25〕la儿子。

  开的是怎样的药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发出;第二煎吃下去,两脚笔直。

  我道nga阿嫂哭得悲伤,暂放他还阳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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