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被囚在黑狱里,到革命后才见天日而身上永带着匪刑的伤痕的也还有一两人。而我都
茫无所知,摇着头将他们一并运上东京了。徐伯荪虽然和他们同船来,却不在这车上,因为
他在神户〔13〕就和他的夫人坐车走了陆路了。
我想我那时摇头大约有两回,他们看见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让坐时喧闹,检查时幽静,
一定是在税关上的那一回了,试问爱农,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们带这东西做什么?是谁的?”
“还不是我们师母的?”他瞪着他多白的眼。
“到东京就要假装大脚,又何必带这东西呢?”
“谁知道呢?你问她去。”
到冬初,我们的景况更拮据了,然而还喝酒,讲笑话。忽然是武昌起义〔14〕,接着
是绍兴光复〔15〕。第二天爱农就上城来,戴着农夫常用的毡帽,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
的。
“老迅,我们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复的绍兴。我们同去。”
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
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
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16〕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会来
。他进来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17〕。在衙门里的
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
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王都督给了我校款二百元。爱农做监学,还是那件
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谈闲天。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还是不行,王金发他们。”一个去年听过我的讲义的少年来访问我,慷慨地说,
“我们要办一种报〔18〕来监督他们。不过发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还有一个是子英先
生,一个是德清〔19〕先生。为社会,我们知道你决不推却的。”
我答应他了。两天后便看见出报的传单,发起人诚然是三个。五天后便见报,开首便骂
军政府和那里面的人员;此后是骂都督,都督的亲戚,同乡,姨太太……。
这样地骂了十多天,就有一种消息传到我的家里来,说都督因为你们诈取了他的钱,还
骂他,要派人用手枪来打死你们了。
别人倒还不打紧,第一个着急的是我的母亲,叮嘱我不要再出去。但我还是照常走,并
且说明,王金发是不来打死我们的,他虽然绿林大学〔20〕出身,而杀人却不很轻易。况
且我拿的是校款,这一点他还能明白的,不过说说罢了。
果然没有来杀。写信去要经费,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时传令道:再来要
,没有了!
不过爱农得到了一种新消息,却使我很为难。原来所谓“诈取”者,并非指学校经费而
言,是指另有送给报馆的一笔款。报纸上骂了几天之后,王金发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于是
乎我们的少年们便开起会议来,第一个问题是:收不收?决议曰:收。第二个问题是:收了
之后骂不骂?决议曰:骂。理由是:收钱之后,他是股东;股东不好,自然要骂。
我即刻到报馆去问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说了几句不该收他钱的话,一个名为会计
的便不高兴了,质问我道:
“报馆为什么不收股本?”
“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么?”
我就不再说下去了,这一点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说出连累我们的话来,他就会面
斥我太爱惜不值钱的生命,不肯为社会牺牲,或者明天在报上就可以看见我怎样怕死发抖的
记载。
然而事情很凑巧,季茀〔21〕写信来催我往南京了。爱农也很赞成,但颇凄凉,说:
“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罢……。”
我懂得他无声的话,决计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辞职,自然照准,派来了一个拖鼻涕的
接收员,我交出账目和余款一角又两铜元,不是校长了。后任是孔教会〔22〕会长傅力臣
。
报馆案〔23〕是我到南京后两三个星期了结的,被一群兵们捣毁。子英在乡下,没有
事;德清适值在城里,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
。他大怒之后,脱下衣服,照了一张照片,以显示一寸来宽的刀伤,并且做一篇文章叙述情
形,向各处分送,宣传军政府的横暴。我想,这种照片现在是大约未必还有人收藏着了,尺
寸太小,刀伤缩小到几乎等于无,如果不加说明,看见的人一定以为是带些疯气的风流人物
的裸体照片,倘遇见孙传芳〔24〕大帅,还怕要被禁止的。
我从南京移到北京的时候,爱农的学监也被孔教会会长的校长设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
命前的爱农。我想为他在北京寻一点小事做,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没有机会。他后来便
到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时时给我信,景况愈困穷,言辞也愈凄苦。终于又非走出这熟
人的家不可,便在各处飘浮。不久,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
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杀。因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间独坐在会馆里,十分悲凉,又疑心这消息并不确,但无端又觉得这是极其可靠的,
虽然并无证据。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做了四首诗〔25〕,后来曾在一种日报上发表,现在
是将要忘记完了。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犹
酩酊,微醉合沉沦。”中间忘掉两句,末了是“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
后来我回故乡去,才知道一些较为详细的事。爱农先是什么事也没得做,因为大家讨厌
他。他很困难,但还喝酒,是朋友请他的。他已经很少和人们来往,常见的只剩下几个后来
认识的较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们似乎也不愿意多听他的牢骚,以为不如讲笑话有趣。
“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他时常这样说。
一天,几个新的朋友约他坐船去看戏,回来已过夜半,又是大风雨,他醉着,却偏要到
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劝阻他,也不听,自己说是不会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虽然能浮水
,却从此不起来。
第二天打捞尸体,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直立着。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26〕。
他死后一无所有,遗下一个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几个人想集一点钱作他女孩将来的学费
的基金,因为一经提议,即有族人来争这笔款的保管权,——其实还没有这笔款,——大家
觉得无聊,便无形消散了。
现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儿景况如何?倘在上学,中学已该毕业了罢。
十一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四期。
〔2〕 《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 都是日本资产阶级报纸。下文的《二六新闻》
应为《二六新报》,以刊载耸人听闻的新闻报道著称。
一九○七年七月八日和九日的东京《朝日新闻》,都载有报道徐锡麟刺杀恩铭一定的新
闻。
〔3〕 巡抚 清代的省级最高官员。
〔4〕 徐锡麟(1873—1907) 字伯荪,浙江绍兴人,清末革命团体光复会
的重要成员。一九○五年,在绍兴创办大通师范学堂,培植反清革命骨干。一九○六年春,
为便于从事革命活动,筹资捐了候补道,同年秋被分发到安徽:一九○七年与秋瑾准备在浙
皖两省同时起义,七月六日(清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他以安徽巡警处会办兼巡警
学堂监督身份为掩护,乘巡警学堂举行毕业典礼之机,刺杀安徽巡抚恩铭,并率少数学生攻
占军械局,弹尽被捕,当天即遭杀害。
〔5〕 候补道 即候补道员。道员是清代官名,分总管省以下、府州以上一个行政区
域职务的道员和专管一省特定职务的道员。据清代官制,通过科举或捐纳等途径都可以取得
道员官衔,但不一定有实际职务。一般没有实际职务的道员,由吏部抽签分发到某部或某省
,听候差委,称为候补道。
〔6〕 秋瑾(1879?—1907) 字璇卿,号竞雄,别署鉴湖女侠,浙江绍兴
人。一九○四年赴日本留学,积极参加留日学生的革命活动,先后加入光复会、同盟会。一
九○六年春回国。一九○七年在绍兴主持大通师范学堂,组织光复军,和徐锡麟分头准备在
安徽、浙江两省起义。徐锡麟起义失败后,秋瑾亦被清政府逮捕,同年七月十五日(清光绪
三十三年六月初六)在绍兴轩亭口就义。
〔7〕 日本浪人 指日本幕府时代失去禄位、四处流浪的武士。江户时代(1603
—1867),随着幕府体制的瓦解,一时浪人激增。他们无固定职业,常受雇于人,从事
各种好勇斗狠的活动,日本帝国主义向外侵略时,就常以浪人为先锋。
〔8〕 范爱农(1883—1912) 名肇基,字斯年,号爱农,浙江绍兴人。一
九一二年七月十日与绍兴《民兴日报》友人游湖时淹死。
〔9〕 横滨 日本本州岛中南部港口城市,神奈川县首府。在东京湾西岸。
〔10〕 子英 姓陈名捌(1882—1950),浙江绍兴人。
〔11〕 陈伯平(1885—1907) 名渊,自号“光复子”,浙江绍兴人。他
是大通师范学堂的学生,曾两次赴日本学警务和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