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卷野草+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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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卷野草+朝花夕拾-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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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说。

  “还要带累了我!”男的说。

  “还要带累他们哩!”女的说,指着孩子们。

  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杀!”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
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
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
,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
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
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
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
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
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
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三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五期。

  〔2〕 瓦松 又名“向天草”或“昨叶荷草”。丛生在瓦缝中,叶针状,初生时密集
短茎上,远望如松树,故名。

立  论〔1〕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

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
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
,hehehehe!’〔2〕”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三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五期。

  〔2〕 Hehe!he,hehehehe!象声词,即嘿嘿!嘿,嘿嘿嘿嘿!

死  后〔1〕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那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
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空气很清爽,——虽然也带些土气息,——大约
正当黎明时候罢。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简直不像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
也一样。

  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时,曾经玩笑地设想: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
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谁知道我的预想竟的中〔2〕了,
我自己就在证实这预想。

  听到脚步声,走路的罢。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叫得人心
烦,还有些牙齿。很觉得满眼绯红,一定是太阳上来了。那么,我的脸是朝东的。但那都
没有什么关系。切切嚓嚓的人声,看热闹的。他们踹起黄土来,飞进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喷
嚏了,但终于没有打,仅有想打的心。

  陆陆续续地又是脚步声,都到近旁就停下,还有更多的低语声:看的人多起来了。我忽
然很想听听他们的议论。但同时想,我生存时说的什么批评不值一笑的话,大概是违心之论
罢:才死,就露了破绽了。然而还是听;然而毕竟得不到结论,归纳起来不过是这样——“
死了?……”

  “嗡。——这……”

  “哼!……”

  “啧。……唉!……”

  我十分高兴,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否则,或者害得他们伤心;或则要使
他们快意;或则要使他们加添些饭后闲谈的材料,多破费宝贵的工夫;这都会使我很抱歉。

  现在谁也看不见,就是谁也不受影响。好了,总算对得起人了!

  但是,大约是一个马蚁,在我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我一点也不能动,已经没有除去
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着一个哩!你们
是做什么的?虫豸!?

  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
舐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

  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
。还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

开了,临走时还说——
  “惜哉!……”

  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钝重的声音同着地面的震动,使我忽然清醒,前额上感着芦席的条纹。
但那芦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热。还听得有人说——“怎么要死在这里?…
…”

  这声音离我很近,他正弯着腰罢。但人应该死在那里呢?

  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
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可惜我久没了纸笔;即有也不能写,而且即使写了也没有地
方发表了。只好就这样地抛开。

  有人来抬我,也不知道是谁。听到刀鞘声,还有巡警在这里罢,在我所不应该“死在这
里”的这里。我被翻了几个转身,便觉得向上一举,又往下一沉;又听得盖了盖,钉着钉。
但是,奇怪,只钉了两个。难道这里的棺材钉,是只钉两个的么?

  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

  “气闷!……”我又想。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经宁静得多,虽然知不清埋了没有。在手背上触到草席的条纹,
觉得这尸衾倒也不恶。只不知道是谁给我化钱的,可惜!但是,可恶,收敛的小子们!我背
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
事就这样地草率么?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
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静着想。

  “您好?您死了么?”

  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书铺的跑外的小伙计。不见约有二十
多年了,倒还是那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实太毛糙,简直毫没有加过一点修刮
,锯绒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说,一面打开暗蓝色布的包裹来。“这是明板《公羊传》
〔3〕,嘉靖黑口本〔4〕,给您送来了。

  您留下他罢。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胡涂了?

  你看我这模样,还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烦厌。停了一会,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是似乎一个
马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眶转圈子。

  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还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
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

  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
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

  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闪,我于是坐了起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日《语丝》周刊第三十六期。

  〔2〕 的中 射中靶子。

  〔3〕 明板《公羊传》 即《春秋公羊传》(又作《公羊春秋》)的明代刻本。《公
羊传》是一部阐释《春秋》的书,相传为周末齐国人公羊高所作。在木刻书中,明板是比较
名贵的。

  〔4〕 嘉靖黑口本 我国线装书籍,书页中间折叠的直缝叫做“口”。“口”有“黑
口”“白口”的分别:折缝上下端有黑线的叫做“黑口”,没有黑线的叫做“白口”。嘉靖
(1522—1566),明世宗的年号。

这样的战士〔1〕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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