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可怜!要是发起酒疯来可怎么办。
我呆呆地想着从前母亲告诉我的北海道的疯子的故事。这时善呆子突然嘻嘻傻笑,自言自语地说:
“我真想吃顿饭哪!”
他那说话的口吻像小孩儿似的,我们不禁失声笑了起来。我和女佣人在大碗里盛了满满一碗饭,上面还高高堆放着中午煮好的饭菜和盐菜,又把它放在廊子的一端。
他马上拿起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碗夹在两脚之间,开始吃起来。他只望着碗里,像饿疯了的野狗似地大口大口吞咽着饭菜。
看着看着,我渐渐觉得他真太下践了。
他那样子比畜生还难看。要是养出这么一个人,不如养出一只猫还幸福得多。这样,可能对于他、对于他身边的人都有好处。我认真这样想着。我不忍心再把他看下去,所以背着他又磨起核桃来。我从劈拍劈拍裂开来的壳子里剥出淡黄色的肉来,用磨子把它磨成粉。
过不一会儿,善呆子好像已把一碗饭菜吃得精光,从地上站了起来。我手里握着磨子的柄,怀着形容不出的心情目送两手提着空了的破碗和大碗又回地里去的善呆子的后影。秋天下午平稳的阳光恬静地照着善呆子乱蓬蓬的头发。
一到气候变换的时候,阿新那没有养好的病,由于受暑气和伤心劳神,突然恶化了。
他全身浮肿,连站着也吃力;但要是呆在家里,便不得不听老娘的讽刺,所以拖着拐脚漫无目的地到处流浪,有时躲在树林里呆呆地想着心事。村里的人看见阿新这种遭遇都对他表示同情,互相谈论着希望他能够早日治好病。不过,这两三天来他连走路的劲儿都没有了,大半时间都躺在家里没有阳光的又长又狭的四叠房间里①。
①四叠房间;可以放四块草垫的房间。一块草垫宽三尺,长六尺。“叠”是日本房间的面积单位。
从这间房里望出去,前面是一片桑园和菜园,在尽头儿的地方是一座被树林围绕着的坟地。他用胳膊枕着脑袋静静望着展开在眼前的一片景色。在活泼的阳光下跳着舞的树叶柔和的籁籁声,流在房屋旁边的小溪的潺瀑声,这些声响一一地渗透阿新的心灵。他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难过得几乎落下泪来。
“爹在树林那边呢。”
阿新一想到这个,脑里便像梦境一般浮起他父亲还活着的时候的种种回忆。
那是阿新还只七八岁的时候,那个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那么快去世的健康而仁慈的父亲,把阿新驮在肩膀上,来回在桃树林里走着,叫儿子尽量采吃树上的桃子。那时候,一家人过着多么幸福的日子,大家多么高高兴兴感谢太阳呀。一想到这些事,阿新恨不得马上飞到他爹那里去。
而今,虽然在这个广大的天地里,只留下母子两人,他们却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冲突,并且自己的病也再没有恢复的希望。这么一想,阿新觉得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要是自己的存在不利于母亲,他可以马上离开村子;但自己是快要死的人,希望母亲能像在七年前叫的那样叫一声“新娃!”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阿新很鲜明地想起了寄住在北海道的时候,家里有一个十九岁的伙伴得了急病,只在三天功夫死去的情景。
这个伙伴一直到临死那一天还不离嘴地喊着“娘!娘怎么不来瞧我?咱等着娘呀!”,一面对大家谈着他那仁慈的母亲,自从把他养下来一直到离开,她一次都没有大声骂过他。在临终的时候,他把已经闭上的眼睛突地睁开来,用力伸出两手,清楚地喊了一声“娘!”接着就断了气。阿新无论如何也忘不了这个伙伴的尖叫声和消瘦的胳膊。
即使死在不知名的山里和草原里,但在临终时能叫声“娘”而死去的人是多么幸福呀。阿新认真思索起自己的“死”来。
那是特别炎热的一天,阿新一早就很不舒服,连移动四肢的力气都没有。
他一面赶走讨厌的苍蝇,一面用湿润的眼睛凝视着无穷无尽地展开在眼前的高而大的苍空。这时候,一种敏感活像从什么地方突然飞进来,阿新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死。
阿新浮着奇怪的微笑,慢条斯理地动着身子,用手抚抚脸,柔和地喊了一声:“娘!”
“什么事?”
后门的水声停止了,阿新的娘两手湿漉漉,板着面孔走进来。
“我知道娘很忙,可是稍微坐坐谈谈话吧?我有话要跟娘谈。”
“什么事?有话快说!”
“先坐下吧,真的,我有很多话要跟娘说呢。”
阿新用温柔的、充满热爱的目光凝视着老娘的脸。接着,他微微一笑,摇摇头。
“我说呢,娘!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
“突然谈起这样的事,娘可能会不高兴。可是,我觉得已经活不长了,所以希望你赶快决定继承这个家业的人。不管什么人都行,只要娘把那个人看中了,我是没有意见的。”
老娘面上起初浮着奇怪的表情,接着她大声怒喝起来:
“干吗讥讽起娘来了!别多管闲事,乘乘躺着得啦,混帐!难道娘就不明白你的心事?”
“别生这么大的气,娘!我根本没有讥讽你的意思,只不过向你说出心里的话。……我,一想起没有去北海道以前的日子,现在的日子太不好过。我诚心诚意想帮娘的忙。不管什么事,把你的心事统统告诉我!啊,娘,我是快死的人,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想想过去的日子吧!”
“别拿话吓唬人!不成,我可不会上你的当。洗把脸再来哄娘吧!”
“不对,娘!你也该明白,像我这么个身体的人是什么事也干不动了。我只想等一切都弄清楚以后再死去。希望恢复了过去的母子情分以后再离开你,啊,娘?前些日于闹的大豆的事,我是无论如何想不通呢。”
“想不通又怎样呢?我不明白你讲的是什么。混帐!我的命真不好,养出一个想给亲娘扣上坏人的帽子的儿子来!多倒霉!随便你胡说八道吧,让娘一人充当坏人,你就高兴了吧,喂,你高兴了吧!”老娘说着,说着,神经质地落下眼泪。
阿新一脸悲哀,默默凝视着母亲的脸,接着从被褥下面拿出钱包,放在老娘的膝前。
“娘!这里有一点钱,请你保管。我死了,你就拿这个钱埋我吧。我拿这些钱没有什么用。”
老娘闪亮着眼睛,但随即脸上泛出有点难为情的表情说“是么”。她把钱包握在手里心满意足地走开了。阿新高高兴兴地面浮微笑,阖上了眼睛。
“娘!娘不是坏人。可是,我多难过呀。想起那过去的日子,我多难过呀,啊,娘!那时候我们是过得多么和睦呀。”
泪水从阿新的两眼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他咬紧牙关门声哭泣;痛苦、凄惨的哭声响彻在整个房间。
十七
暑往寒来,和去年一样,和一百年前一样秋天又来了,在远离都市不知名的小村里发生了一些事。
在群山和树叶上已显出鲜明痕迹的秋天和还滞留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夏天经常发生冲突,这两三天来天气非常险恶。
乌云布满在低空,暖洋洋的南风在低垂的乌云下酝酿着令人下快的湿漉漉的空气。常受阻挡的阳光使成层的灰色云块镶上金色的边儿,使群山变成深紫色,使干燥的地上清楚地显出树木和房屋不规则的影子。
从山上斜刮来的风扬起阵阵砂土,结了穗子的庄稼沉重地垂着头,刮呀、刮呀、刮呀、发出阴郁的响声,波浪一般起伏着。在时而从云间露出的深蓝色的天空里闪着闪电,从远处传出隆隆雷声,森严的万象都在里着凄惨的景色。
这一天天气更险恶了,到了黄昏刮起大暴风来,给老百姓带来很大的不安。那些将要熟透的庄稼就要遇暴风大雨,这是值得优虚的一件大事。
他们忙着巡视庄稼,我家的地里也出动了三个佃户,用东西遮围庄稼,又起架干。
坐在很早就失上门的房间里,倾听逐渐大起来的户外风声是不怎么舒眼的。我们害伯起来,不敢单独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全家人都聚集在饭厅里。
摇撼着这雨板刮过去的风的吼叫声,不知从哪传来的铜铁般压轧声,时而听得见的野狗阴惨可怕的哀叫声,都让人感到不安和恐俱。
风势越来越大。流在茫茫天空里的云块加快了速度,从东南方刮来的暴风也非把地上所有的树木和房屋吹倒不可似地狂刮起来。
砂土卷着短短的涡旋飞扬着,在没有人影的公路上到处飞驰。所有的树木狂疯地摇晃着头,细小的树枝无情地被撕开来露着白色的肌肉,树干发出痛苦的呻吟,一面失声哀叫一面扭动着身子。风在房屋的犄角发出狂叫声,树叶翻出淡色的反面,扭来扭去,发出各种声音问泣啜咽。
在这个宛如天气被巨人的手掌揉搓似的狂风逞强的夜晚,一个细长的人影静悄悄地出现在公路的一端。
黑影不慌不忙地顶着这么狂乱的大风往前移动。
他昂着头,有节奏地动着手脚,步伐不乱地往前走去。他那活像放在车上的泥偶摆动一般迈着步的样子和周遭那些畏缩了的万象对照,前者是显得多么威严呀!对于沉滋在残酷的快乐里的暴风说来,他是一个可惊的叛逆者。
他那好久没有理过的头发是乱蓬蓬的,每刮过一阵狂风就垂散到脸上来,衣眼底襟哗啦啦地撩动,经在他的小腿上。但是看来这些事并不防碍他走路,人影非常镇静地、从容不迫地迈着步。
哪怕烈风卷起来的土砂像针一般刺痛他的脸,他的头却永远昂着,他的脸却永远朝着前面。尘屑弄痛他那露出的细腿。衣服被刮进风的涡旋里去拚命挣扎,时而鼓起来时而萎下来。
可是,他却一股劲儿往前走去。好像在他前面根本不存在什么障碍物似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