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又站起来了。它现在正朝岸边走去,头一甩,仰得高高的,这时我看见他们中的一个在下游那边抓住了马鞍,因此我开始沿着堤岸奔跑,想找到卡什,因为他不会游泳,我对着朱厄尔大叫大嚷,问他卡什在哪儿,我的样子真像个大傻瓜,就跟堤岸下面的那个小家伙一样傻,他仍然在对着达尔大叫大嚷呢。
我往下走了几步,进到水里,这样反倒可以依靠湿泥的支撑站稳脚跟,这时我看见朱厄尔了。他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于是我知道他总算是站在浅滩上,他正伛着身子吃力地逆着水流走,这时候我看见那根绳子了,接着我又看见浪头在他拖着的卡在浅滩底下的大车边上积聚。
这样看来攥住马的是卡什了,马儿弄得河水四溅挣扎着爬上堤岸,它又是呻吟,又是叹气,跟一个大活人似的。我走到它跟前时它正把抓住马鞍的卡什踢开。卡什滑回到水里去时,脸朝天仰起了一下。那张脸灰溜溜的,眼睛闭着,脸上横着长长一道污泥。接着他松开手翻身跌进水里。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包靠在岸边一上一下洗涮着的旧衣服。他脸朝下躺在水里,身子一晃一晃的,看上去像是在瞅水底的什么东西。
我们可以看见绳子切入水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大车的重量像是在懒洋洋地撞过来,好像它是巴不得要撞过来似的,而那根切进水里的绳子硬得像根铁条。我们都可以听见它周围的水发出了咝咝声好像那是烧红的铁条。这根铁条笔直地插进水里而我们拿着的是它的一端,大车懒洋洋地冲上来退下去,就那样的推我们捅我们,仿佛它已经绕了一圈来到我们背后,懒洋洋的,好像在它一拿定主意之后便巴不得那样做似的。一头小猪漂了过来,胀鼓鼓的像只气球:那是朗·奎克养的带花斑的小猪里的一只。它撞在绳子上,好像那是一根铁条似的,它弹开来后就继续往前漂,我们看着那根绳子斜斜地切入水中。我们打量着。
37 达 尔
卡什仰卧着,脑袋下面垫着一件卷起来的外套。他双目紧闭,脸色灰白,头发被泥水粘在一起,盖在脑门上,整整齐齐,像是用刷子漆上去的。他的脸看上去稍稍下陷,眼窝骨、鼻梁和牙龈周围的地方都塌了下去,仿佛湿了水使得绷紧的皮肤松弛了;他那长在发白的牙龈上的牙齿稍稍张开,像是在冷笑。他穿着湿衣服躺在那里,瘦得像根竹竿,他呕了一摊水在他的脑袋旁边,他来不及转动脑袋时或是在转不过来的地方就会有流成一条线的黏液从嘴角上挂下来流在他的脸颊上,杜威·德尔弯下身去用裙子边给他擦掉。
朱厄尔走过来。他手里拿着刨子。“弗农刚才找到了直角尺,”他说。他低下头来看看卡什,身上也在滴水。“他还是什么也没讲吗?”
“他还带着锯子、锤子、粉线斗和尺子,”我说。“这我是知道的。”
朱厄尔放下直角尺,爹瞧着他。“这些东西不可能漂远,”爹说。“它们都是一起漂走的。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吗。”
朱厄尔没有看爹。“你最好还是把瓦达曼叫回来,”他说。他瞧瞧卡什。接着他转过身子走开去了。“他缓过气来了就让他说话,”他说,“好让我们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没找回来。”
我们回到河边。大车已经整个儿给拖上来了,车轮底下塞进了楔子(我们大家帮着干的时候都非常小心;好像这架破破烂烂、非常熟悉、懒洋洋的大车身上还留着几分潜伏的但是仍然随时可能发作的暴力,正是这种暴力,杀死了那两匹不到一小时之前还在拉着它的骡子),不让它滑回到洪流里去。那口材深深地卧在大车的底板上,因为潮湿,那些长长的白木板没有那么刺眼了,但还是黄灿灿的,就像是透过水所看到的金子,只不过上面沾了两道长长的污泥。我们经过它,继续朝堤岸走去。
绳子的一端被紧紧地系在一棵树上。瓦达曼站在水流边上,水深及膝,稍稍前伛,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弗农。他已经不再叫嚷了,腋窝以下全部弄湿了。弗农在绳子另一端,水深及肩,扭过头来看着瓦达曼。“还要往后退,”他说。“你退回到那棵树那儿,帮我拽住绳子,别让它松了。”
瓦达曼沿着绳子往后退,一直退到树那里,他盲目地移动着,望着弗农。我们上岸时他瞧了我们一眼,圆睁着眼,有点不知所措。接着又作出那样一副极度警觉的姿态,重新望着弗农。
“我锤子也找到了,”弗农说。“照说我们应该能我到粉线斗的。它应该能漂起来的。”
“会漂的话早就很远了,”朱厄尔说。“我们不会找到的。不过锯子是应该能找到的。”
“我琢磨也是,”弗农说。他盯着水面,“还有粉线斗,也该找到。他还有什么东西?”
“他还没开口说话呢,”朱厄尔说,一面走进水里。他回过头来看我。“你回去把他弄醒,让他说话,”他说。
“爹在上面呢,”我说。我跟在朱厄尔后面沿着绳子走进水里。绳子在我手里像是有生命似的,形成一个迤长的、有共振的弧形,稍稍有点鼓胀。弗农在看着我。
“你最好回去,”他说。“你最好还是呆在那儿。”
“咱们最好先找找看还有什么东西,免得给水冲走了,”我说。
我们抓住绳子,激流在我们肩膀周围回旋起涡。但是这种平静仅仅是表面的假象,水流的真正力量懒洋洋地倚在我们身上。我从未想到七月的河水会这么凉。好像是有许多只手在使劲捏使劲戳我们的每一根骨头。弗农仍然扭过了头在朝堤岸张望。
“你看绳子吃得住我们这些人吗?”他说。我们也都扭过头去看,顺着那条绷得紧紧的像铁条一样的绳子,它从水里伸出来一直连到树上,瓦达曼在树旁半蹲着,注视着我们。“希望我那头骡子不会自作主张走回家去,”弗农说。
“快点干吧,”朱厄尔说。“干完了快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们依次钻到水底下去,一只手拉住绳子,彼此也互相拉住,这时冰冷的水墙从我们脚底下把打斜的湿泥往回吸,往上游吸,我们便这样悬在水里,一面沿着冰冷的河床摸索。连这儿的烂泥也是不安分的。它有一种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以外的素质,好像我们脚底下的土地也是在移动似的。我们摸索、抚触着别人伸出来的手,沿着绳子一点点小心谨慎地往前探;要不就依次站直身子,打量着另外两个人里的一个在水下面摸索,水在他的周围吮吸、翻滚。爹也已经来到水边,在看着我们。
弗农冒出水面,水从他头上身上淌下,他嘬起嘴唇吐气,使整个脸颊陷了下去。他双唇发青,像一圈老化了的橡皮。他找到尺子了。
“他会非常高兴的,”我说。“这尺子还很新呢。他上个月刚从商品目录里挑中了邮购的。”
“要是我们能肯定还有什么,那就好了,”弗农说,他扭过头来看看,然后又转向方才朱厄尔潜下去的地方。“他不是比我先下去的吗?”弗农说。
“我不清楚,”我说。“我想是的吧。对了,对了,是他先下去的。”
我们注视着那浑浊盘旋的水面,一圈圈螺纹慢腾腾地从我们身边漾开去。
“拉拉绳子让他上来,”弗农说。
“他在你那边呢,”我说。
“我这边什么人也没有,”他说。
“把绳子收进来,”我说。可是他已经这样做了,把绳子的一头拿到水面上了;可是这时我们看见朱厄尔了。他在十码开外;他冒出了水面,在喷气,还看着我们,头一甩,把他那头长发甩到后面,然后又朝堤岸望去;我们可以看见他在使劲地吸气。
“朱厄尔,”弗农说,他没有使劲叫,可是他的声音沿着水面传得很响很清楚,语气是命令式的,可是很得体。“东西会回到这儿来的。你还是回来吧。”
朱厄尔又潜下去了。我们站在那里,身子后倾顶着水流,望着水里他消失的地方,一起拿着一根软塌塌的绳子,好像是两个人举着一根救火水龙的管嘴,在等待水的到来。突然间杜威·德尔出现在我们身后的水中。“你们让他回来,”她说。“朱厄尔!”她说。朱厄尔又露出水面了,把头发从眼睛前面甩到后面去。他现在朝着堤岸游泳了,水流把他往下游冲去,使他身子偏斜。“喂,朱厄尔!”杜威·德尔叫道。我们拿着绳子站着,看着他到达岸边往上爬去。在他从水里站起身来时,他伛下身去捡起一件东西。他沿着堤岸走回来。他找到那个粉线斗了。他来到我们的正对面,站在那里,四下张望仿佛是在找什么东西。爹沿着堤岸往下游走去。他又走回去看他的骡子了,它们滚圆的身体浮在水面上,在河弯滞缓的流水里互相没有声音地蹭擦着。
“你把锤子弄到哪儿去了,弗农?”朱厄尔说。
“我交给他了,”弗农说,用脑袋指了指瓦达曼。瓦达曼正在朝爹的方向看。接着他又看着朱厄尔。“和直角尺一起给的。”弗农打量着朱厄尔。他朝岸上走去,经过了杜威·德尔和我。
“你快到岸上去,”我说。她一声也不吭,只是看着朱厄尔和弗农。
“锤子在哪儿?”朱厄尔说。瓦达曼急匆匆地走上堤岸,拿起锤子。
“它比锯子重,”弗农说。朱厄尔在把粉线斗的一端和锤把捆在一起。
“锤子木头的东西多些,”朱厄尔说。他和弗农面对面地站着,两个人都在看着朱厄尔的两只手。
“也更平些,”弗农说,“它的漂浮速度大约比锯子快两倍。你倒试试那只刨子看看。”
朱厄尔看看弗农。弗农个子也很高;这两个又长又瘦的人眼睛对着眼睛站在那里互相盯着,身上的衣服都是湿漉漉的。朗·奎克只消看看天上的云就说得出十分钟以后的天气会是怎么样。我指的是老朗,而不是小朗。
“你们干吗不走出水上岸去?”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