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的美满结果把两个人喝酒划拳的高兴引起来;喝酒划拳的快乐又把两个人相爱的热诚引起来。于是,喝着,划着,说着,笑着,把人世的快乐都放在他们的两颗心里。“老赵!”武端亲热的叫着:“你是还入学呀,是找事作?”“不再念书!”赵子曰肯定的说。
“你猜怎么着?我也这么想,念书没用!”
“同志!来,喝个碰杯!”
两个人吃了个碰杯。
“找什么事,老赵?”
“不论,有事就作!”
“排场总得要,不能说是个事就作?”
“自然,我所谓的事是官事!作买卖,当教员,当然不能算作正当营业!”
“你猜怎么着?我也这么想,就是作官!作官!”“同志!再要半斤白干?”
“奉陪!你猜——”武端噗哧的一声自己笑出来:既然说了“奉陪”,干什么还用说“你猜怎么着”呢。两个人又要了半斤白干酒。
“老赵!我想起来了,有一件事你能作,不知你干不干?”武端问。
“说!自要不失体统我就干!”赵子曰很慎重的说。“这件事只是你能作!”武端诚恳而透着精明的样子说:“现在有些人发起女权发展会,欧阳也在发起人之中,他们打算唱戏筹款,你的二簧唱得满好,何不加入露露头角!我去给你办,先入会,后唱戏,你的事就算成功了!”“怎么?”赵子曰端着酒杯问。
“你看,伟人,政客,军官,他们的太太,姨太太,小姐,那个不喜欢听戏。”武端接着说:“你一登台,立下了名誉,他们是赶着巴结你。自然你和他们打成一气,作官还不容易吗!我是没这份本事,我只能帮助你筹备一切。你看,你要是挂着长胡子在台上唱,我穿着洋服在台下招持,就满打一时找不到事,这么玩一玩也有趣不是?再说,一唱红了,作官是易如反掌呢!你看杨春亭不是因为在内务总长家里唱了一出《辕门斩子》就得了内务部的主事吗!你猜——”武端每到喘气的时候总用个“你猜怎么着”,老叫人想底下还有秘密不敢插嘴。
“可是唱戏也不容易呀!”赵子曰是每逢到武端说“你猜怎么着”就插嘴,这有点出乎武端意料之外。
“我管保说,”武端极诚恳的说:“你的那几嗓子比杨春亭强的多;他要能红起来,你怎么就不能?你猜——”“制行头,买髯口,都要一笔好钱呢!”
“不下本钱还行啊?可是这么下一点资本比花钱运动官强:因为即使失败,不是还落个‘大爷高兴’吗!”
“谁介绍我入会?”赵子曰心中已赞成武端的建议。“欧阳自然能给你办!”
“好!快吃!吃完饭找他去!”
第十三
欧阳天风一清早就出去了,留下话叫赵子曰和武端千万早些赴女权发展会的成立大会去。赵子曰起来之后和武端商议赴会的一切筹备事项。筹备事项之中当然以穿什么衣服为最重要,因为他们是要赴“女”权发展会。武端是取“洋服主义”,大氅虽然穿着有点热,可是折好放在胳臂上,岂不是“有大氅不穿而放在胳臂上,其为有大氅也无疑”吗!可是赵子曰的驼绒大袄不能照这么办,(这是华服不及洋服的一点!)要穿夹袍吧,又没有驼绒大袄那么新鲜漂亮。他搓拳跺脚的一个劲儿叨唠:“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穿上夹袍,”武端建议:“胸前带上个小红缎条,写上:‘有好大袄,没穿。’岂不是全包括住了吗!”“可是‘没穿’的范围太宽呀,”赵子曰皱着眉,摇着头说:“人家知道我把大袄是放在箱子里,还是寄放在当铺里,不妥!”
“冒下子险!”武端又想了半天才说:“来个‘华丝葛大衫主义!’虽然脱了棉袍就穿大衫有点冷,可是你的身体强壮,还怕冷吗!再说,你猜怎么着?心中有一团增加体面的热力,冷气也不容易侵进来!是不是?”
“干!”赵子曰叹了一口气:“死了认命!都是那个该死的爸爸不给我寄钱!反正我要是冻死,在阎王爷面前也饶不了他个老东西!有生发油没有?老武!”
“有!要香水不要?”武端很宽宏大量而亲热的问。“要!香香的!不然,一身臭汗气在女权会里挤来挤去,不叫她们给打出来才怪!”
武端忙着把生发油,花颜水拿来。赵子曰先把头发梳的晶光瓦亮(琉璃瓦),然后大把的往脸上捧花颜水。把脸上的糟面疙瘩杀的生疼,他裂着嘴坚持到底的用力往脸上搓。直搓得血筋乱冒,才下了“适可则止”的决心。然后启锁开箱往出必恭必敬的请华丝葛大衫。
武端把大氅折好,绸子里儿朝外,放在左臂上。右臂插在赵子曰肘下,两朵香花似的从天台公寓出发。
翠蓝的天上挂着几片灰心白边的浮云,东来西去的在天上浮荡着。两个人坐在车上,全仰着头细观天象。那几块浮云一会儿挤到一块把太阳遮住,武端擦着汗乐了;一会儿你推着我,我拥着你的散开,赵子曰挺挺胸膛噗哧的一笑。这样,一个盼着天阴,一个希望天晴,心意不同而目的一样的到了湖广会馆。
会馆门外扎着彩牌,用纸花结成的四个大字:“女界万岁”。
时候还早,除了主事的几位男女忙着预备一切,会场上还没有几个人。赵子曰往四下里看,找不到欧阳天风。他只好和武端坐在一条凳子上闲谈。会场宽大,坐定之后,赵子曰觉得有些冷飕飕的。他问武端:“你热不热,老武?”
“有些发燥呢!”
“把大氅给我,我——给你拿着!”
两个人正在交涉大氅的寄放问题,欧阳天风满头是汗的跑进来。
“欧阳!”赵子曰立起来叫:“你怎么倒来晚了?”“老赵,你过来!”欧阳天风点手往外叫赵子曰。武端也随着立起来,跟着赵子曰往外走。走到会场外的大门夹道,欧阳对赵子曰低声的说:“你坐在讲台下第一排凳子上,把帽子放在旁边占下一个空位。回头王女士来,我把她领到你那里去!老武!”欧阳天风回头叫武端,武端急于要听秘密,把笑脸递过来。欧阳说:“今天你得帮忙,别坐在那里不动!”“叫我作什么?”武端笑着问。
“招待员!来,跟我拿标帜去!”
武端的洋服主义就是胸前差着一朵红花,听欧阳天风这样说,他乐得心里都象疯了似的;若不是极力的压制收敛,当时就得吐一口鲜血。
赵子曰不管他们,忙着跑回会场,坐在第一排凳子上,把帽子放在旁边。他一心秉正的祷告着:她可快来呀!把什么作主席,当招待的光荣全忘去,恭恭敬敬的坐在那里等着她。
欧阳天风和武端都胸前挂上红花,出来进去的走。武端把全身的重力放到脚踵与脚尖上去,把皮鞋底儿轧得吱吱的响。
快十一点钟了,赵子曰已经规规矩矩的在那里坐了四十分钟,会场中人渐渐多起来。赵子曰一手按着他的帽子,一面扭着脖子往外看:凡是一对男女一块儿进来的,总叫他心里一跳;继而一看不是欧阳与王女士,又叫他心里一酸。无意中把脖子扭的角度过大,看见背后隔着几条凳子坐着李景纯。赵子曰忙着把头回过来,呆呆的看着讲台上的黑板。这样有几分钟,他觉得这个“不扭脖子主义”有些不可能。于是又试着慢慢向后扭,还没扭到能看见后面的程度,早就把笑容在脸上画好,轻轻的叫了一声:“老李!”
“老赵!”李景纯点了点头。“你好吗?老没见!”“可不是老没见!你胖了,老李!”
“是吗?”
“胖多了!”
“老赵你不冷吗,穿这么薄?”李景纯诚恳的问。“不冷,还热呢!”说着,赵子曰打了个冷战。“你看,还打‘热’冷战呢!哈哈!你是会员不是,老李?”“不是!”
“怎么不入会?我可以介绍你入会!”
“看一看,看清楚了再决定入会不入。”
两个人的谈话无法再继续了。
赵子曰一只眼睛无多有少的了着李景纯,一只眼睛聚精会神的往外望:欧阳天风在会场门口穿梭似的活动,只是看不见王女士的影儿。好容易欧阳天风往里走了几步,赵子曰立起来把嘴撅起多高向他努嘴。
“她就来,别急!”欧阳天风跑过来低声的说,说完又跑出去。
会场中男男女女差不多坐满了,在唧唧喳喳说话中间,外面哗啷哗啷振了铃。欧阳天风又跑过来低声告诉赵子曰。“举魏丽兰女士作主席!”
“那个是?”
“那个!”欧阳天风偷偷的用手向台右边一指:“那个穿青衣裳的!”
“喝!我的妈!”赵子曰一眼看到那位预来的主席,把舌头伸出多长一时收不回去。“我说,这么丑的家伙作主席,我可声明出会!”
“别瞎说!”欧阳天风轻轻打了赵子曰一下又走出去,沿路向会员们给魏女士运动主席。
说真的,魏女士长的并不丑,不过没有什么特别娇美的地方就是了。圆圆的脸,浓浓的眉,脸上并没擦着白粉。身量不矮,腰板挺着,加以一身青色衣裙,更把女子的态度丢失了几分。赵子曰虽然是个新青年,他的美的观念,除了憎嫌缠足以外,并不和赞美樱桃口杨柳腰的古人们有多大分别。况且他赴女权会的目的是在看女人,看艳美娇好的女人,所以他看见魏女士的朴素不华,不由的大失所望了!
铃声停止,台下吵嚷着推举主席:台下嚷的是举魏丽兰女士作主席,往台上走的也正是“魏丽兰”三个字的所属者那位女士。赵子曰把头低下不敢仰视,他后悔忘了把墨色的眼镜带来。
主席正在报告发起的原因及经过,欧阳天风又过来对赵子曰说:
“张教授回来要演说,挑他的缝子往下赶他!”
“那好办!到底她来不来?”赵子曰低声而急切的问。“来!就来!”
主席报告完了,请张梦叔教授演说。张教授上了台,他有四十上下的年纪,黄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