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端正和赵子曰疯了似的畅饮,忽然见欧阳天风闯进来,武端本想不招持他,继而心中转了念头,站起来还了个揖请他坐下。赵子曰一心的怕武端不理欧阳天风,忙着向欧阳打招呼;可是欧阳连看赵子曰也不看,把那团粉脸整个的递给武端。
“武大人,前几天我告诉你什么来着,应验了没有?嗐!穿上华丝葛大衫,拿上竹杆大烟袋,非作官不可吗!”欧阳天风说着自己从茶几上拿了一份匙筋,吃喝起来。
武端本想给欧阳天风个冷肩膀打着,可是细一想:既然作了官,到底不应当多得罪人,知道那一时用着谁呢。况且自己的志愿已达,何必再和欧阳斗闲气。于是把前嫌尽弃,说说笑笑的一点不露痕迹。
欧阳天风和武端说笑,不但不理赵子曰,而且有时候大睁白眼的硬顶他,赵子曰的怒气不从一处来,忽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立起来拿起大衫和帽子就往外走。
“怎么啦?老赵!”武端问。
“我回公寓,心中忽然一阵不合适!”赵子曰说着咚咚的走下楼去。
武端立起来要往外走,去拉赵子曰。欧阳天风轻轻拍了武端的肩膀一下,又递了个眼神,武端又莫明其妙的坐下了。“老赵怎么啦?欧阳!”武端问。
“不用管他,我有法子治他!”欧阳天风笑着说:“我问你,老武,一件要紧的事!你是要娶魏女士吗?现在作了官,当然该进行婚事!”
“我和魏女士没关系,不过彼此认识就是了。”武端咬言咂字的说,颇带官僚的味道:“再说,我的差事并不是托她的人情!没关系!”
“那么,你看王女士怎样?”欧阳天风很恳切的问。“你不是给老赵介绍她哪吗?”武端心中冷淡,面上笑着说。
“他说他又改了主意,不再娶了。所以我来问你,我早就有心这么办,你可别想我看你作了官巴结你!”欧阳天风又自己斟上一杯酒:“说真的,王女士的模样态度真不坏!”“可是,我现在还没意思结婚,先把官事弄好再说!”武端笑着说。
这件事要是搁在委任状下来以前,武端登时就去找赵子曰告密。可是,现在作了官,心中总得往宽宏大量里去。前几天一心一意要知道欧阳天风与王女士的秘密,甚至和欧阳犯心闹气;现在呢,就是欧阳有心告诉他,他也不愿意听;因为作官的讲究混含不露,讲究探听政治上的隐情,那还有工夫听男女学生的事情呢。武端认清了两条路:作学生的时候出锋头是嘴上的,越说得花梢,越显本事;作官的时候出锋头是心里的劲儿,越吞吐掩抑越见长处。
“那么你无意结婚?”欧阳天风钉了一句。
“没有!”
“也对!”欧阳天风又转了转眼珠:“作官本来是件要紧的事吗!我说,你给老赵也运动着吧?”
“正在进行,成功与否还不敢定!”
“我盼着你们两个都抖起来,我欧阳算有饭吃了!”“自然!”
“老武!你回公寓吗?”
“不!还要去访几位同事的,晚上还要请客!”“那么,咱们晚上公寓见吧!谢谢你,老武!”欧阳天风辞别了武端,慌着忙着回公寓。
“老赵!老赵!”
“谁呀?”赵子曰故意的问。
“我?”欧阳天风开开屋门进去。
“欧阳天风呀!还理咱这不作官的吗?”赵子曰本来在椅子坐着,反倒一头躺在床上。
“老赵!你可别这么着!”欧阳天风板着脸说:“我一切的行动全是为你好!”
“不理我,冰着我,也是为我好?嘻嘻!”
“那是!难道你不明白前几天我和老武犯心吗?现在他作了官,不用说,你得求他提拔你了。可是,设若他一想:咱们俩是好朋友,他因为恨我,就许也把你搁在脖子后头!我舍着脸去见他,并不是为我,我决不求他,为你!为你!你走后,你看我这个托付他,给你托付!为真朋友吗,舍脸?杀身也干!你姓赵的明白这个?”
“得!算你会说!小嘴儿叭哒叭哒小梆子似的!”赵子曰坐起来笑了。
“干吗会说呀,我真那么办来看!我问你,老武给你运动的怎样了?”
“他说只有文书科有个录事的缺,我告诉他不必给我活动,咱老赵穷死也不当二十块钱的小录事!”
“什么?你拒绝了他?你算行!姓赵的,你这辈子算作不上官了!”欧阳天风真的急了,一个劲摇头叹息。“不作官就不作,反正不当小录事!”赵子曰坚决而自尊的说。
“比如你为我去当录事,把二十块钱给我,你去不去?”“我给你二十块钱,不必去当录事!再说,我可以给你谋个录事,假如你有当录事的瘾!”
“我也得会写字呀,这不是打哈哈吗!也好,老赵,我佩服你的志愿远大!得!把这一篇揭开,该说些新鲜的了:后天,礼拜六,下午三点钟到青云茶楼上去见她!……”
青云阁商场所卖的国货,除了竹板包锡的小刀小枪,和血丝糊拉的鬼脸儿,要算茶楼中的“坐打二管”为最纯粹。这种消遣,非是地道中国人决不会欣赏其中的滋味。所谓地道中国人者是:第一,要有个能容三壶龙井茶,十碟五香瓜子的胃;第二,要有一对铁作的耳膜。有了这两件,然后才能在卧椅上一躺,大锣正在耳底下当当的敲着“四起头”,唢呐狼嚎鬼叫的吹着“急急风”。
有些洋人信口乱道,把一切污浊的气味叫作“中国味儿”,管一切乱七八糟不干净的食品叫“中国杂碎”。其实这群洋人要细心检查检查中国人的身体构造,他们当时就得哑然自笑而钦佩中国人的身体构造是世界上最进化的,最完美的。因为中国人长着铁鼻子,天然的闻不见臭味;中国人长着铜胃,莫说干炸丸子,埋了一百二十多年的老松花蛋,就是肉片炒石头子也到胃里就化。同样,为叫洋人明白中国音乐与歌唱,最好把他们放在青云阁茶楼上;设若他们命不该绝,一时不致震死,他们至少也可以锻炼出一双铁耳朵来。他们有了铁耳朵之后,敢保他们不再说这大锣大鼓是野蛮音乐,而反恨他们以前的耳朵长的不对。
欧阳天风和赵子曰到了青云阁,找了一间雅座,等着王女士。“坐打二簧”已经开锣,当当当当敲得那么有板有眼的把脑子震得生疼。锣鼓打过三通,开场戏是《太师回朝》。那位太师的嗓音:粗而直象牛,宽而破象猪。牛吼猪叫声中,夹着几声干而脆的彩声,象狗。这一团牛猪狗的美,把赵子曰的戏瘾钩起来了。摇着头一面嗑瓜子一面哼唧着:“太师爷,回朝转……”
“我说,她可准来呀?”赵子曰唱完《回朝》,问:“上回在女权会你可把我骗了!”
“准来!”欧阳天风的脸上透着很不自然,虽然还是笑着。
两个人嗑着瓜子,喝着茶,又等了有半点多钟,赵子曰有些着急,欧阳天风心中更着急,可是嘴里不住的安慰赵子曰。
瓜子已经吃了三碟,王女士还是“不见到来”,赵子曰急得抓耳挠腮,欧阳天风的脸蛋也一阵阵的发红。
小白布帘一动,两个人“忽”的一声全立起来,跟着“忽”的一声又全坐下了。原来进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仆人,穿着蓝布大衫,规规矩矩的手中拿着一封信。
“那位姓赵呀?先生!”
“我!我!”
“有封信,王女士打发我送给先生!”那个人说着双手把信递给赵子曰:“先生有什么回话没有?”
欧阳天风没等赵子曰说话,笑着对那个人说:“你坐下,喝碗茶再走!”
“嗻!不渴。”
“你坐下!”欧阳天风非常和蔼的给那个人倒了一碗茶。“你从北大宿舍来吧?李先生打发你来的?”
那个人看了看欧阳天风,没有言语。
“说!不要紧!”欧阳天风还是笑着说:“我们和李先生是好朋友!”
“嗻!李先生嘱咐我,不叫我说。先生既是他的好朋友,我何必瞒着,是,是李先生叫我来的!”
“好!老赵!你给他几个钱叫他回去吧!回去对李先生说,信送到了,不必提我问你的话!”
赵子曰给了那个仆人四角钱,那个仆人深深的给他们行了一礼,慢慢的走出去。
赵子曰把信打开,欧阳天风还是笑着过来看:“子曰先生:
你我素无怨嫌,何必迫我太甚!你信任欧阳天风,他是否好人?我不能去见你,你更没有强迫我的权利!你细细思想一回,或者你就明白了你的错处。设若你不思想,一味听欧阳的摆布,你知道:你我只都有一条命!
王灵石。”
赵子曰一声没言语,欧阳天风还是干笑,脸上却煞白煞白的了!
赵子曰直等看着欧阳天风脱衣睡了觉,他才回到自己屋中去。一个人坐了半天,盼着武端回来再说一会话儿,钟打了十二点,武端还没有回来。他丧胆失魂的上床去睡。已经脱了衣裳心中忽然一动,又披上大衫到南屋去看。走到南屋的阶下把耳朵贴在窗上听,没有声音。他轻轻推开门,摸着把电灯捻开,他心里凉了一半;床上并没有欧阳天风,可是大衫和帽子还在墙上挂着。他三步两步跑到厕所去看,没有!赵子曰可真着了急,跑回欧阳天风屋里坐在床上把前后的事实凑在一处想:“他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我怎么浑着心从前不问他!”拍,拍,打了自己两个嘴巴。“老李,老武全警告过我。对,还有老莫。我怎么那样粗心,不信他们的话!”拍,拍,又打了两个嘴巴,可是没有第一次的那么脆亮。“啊!”他跳起来了。“想起老莫,就想起她的住址来了。对!”他顾不得把电灯捻灭,也顾不得去穿上衣裤,只把大衫纽子扣好;光着眼子穿大衫,向大街上跑。跑到街上就喊洋车,好在天气暑热,车夫收车比较的晚了,他雇了一辆到张家胡同。
约摸着到了张家胡同中间,他叫车夫站住。他下了车回手一摸,坏了,只摸着了滑出溜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