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志强的儿子看到的就是这一着棋。他们害怕父亲娶进一个女人,那女人就要来跟他们抢财产。陶志强心下明白,三个儿子当中,大儿子是头儿,陶学什么都听哥的;陶家并不跟他们一条心,他同情父亲,只希望父亲过得好;可他性格软弱,担不起事,因此不管老大老二说什么,他都垂着头,忧郁着跟他母亲一样瘦长的脸颊,不开一句腔。
对儿子,陶志强充满了血肉相连的感情,可一旦把大儿子的机关识破了,他心里就难免有了厌恶。不是对儿子本身,而是对这种关系的厌恶。他想我把你们养大,含辛茹苦地送你们上了大学,都拿工资了,找女人了,到头来不知报恩,反而为了一点利益规约我的个人生活,这是不要良心的。当他以这样的眼光去看儿子的时候,就像孩子一样产生了逆反心理:此前,他并没有续弦的心思,至少没有明确的心思,现在倒有了,而且越来越强烈。
陶科把父亲都看到骨髓里去了。有一天,他对父亲说:“爸,你每个月不是有700块退休金吗?”陶志强说是呀,说得硬生生的。他以为大儿子把他那可怜的700元都想着了。陶科接着说:“爸,700块钱够你花的了。”陶志强说我也没打算找你们几兄弟要钱。陶科没顺着父亲的思路,而是说:“在沙湾,每个月只要有200块,就能天天吃肉,你抽烟再花200,零用再花100,也还余下200块钱。”陶志强有了一种彻骨的悲伤,他说:“你们都有娃娃,我余下那两百块钱,咋个给你们娃娃分呢?”陶科站了起来,严肃地扫了他的两个弟弟一眼,冷冷地、短促地说:“你们找爸要钱了?”陶学急忙申辩,说没有啊,你问爸爸,我啥时候找他要过钱哪?接着,陶科和陶学的目光,都转向了陶家。陶家垂下头,瘦长的脸上浮荡着忧郁。陶志强见不得陶家的这个样子,三个儿子当中,他最爱的就是陶家,他一看陶家的脸,就想起亡故的妻子。陶家为什么那么忧郁呢?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高中都快毕业的时候,放假回来还跟街上七八岁的小男孩玩,兴致勃勃地陪他们抽陀螺,一抽就是半天……见陶家始终不开腔,陶科就把目光投到父亲身上去了,变得出奇的柔和,出奇的体贴人心。
他说:“爸,我的意思是,你如果需要找女人,就用那两百块钱去找吧,沙湾便宜,一次五十块就顶天了,我听人说,有个老头子去河坝找野鸡,事后只给了那女人一把豇豆。”
陶志强觉得天旋地转的,一巴掌扇出去,把大儿子打得口鼻流血。“滚!”他说。
那声音不像从他嘴里发出来的,而像是他的灵魂碰撞出的哀鸣。
儿子们从他身边挤过去,逃掉了。
陶志强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才爬起来弄了一顿饭吃。尽管饿了几顿饭,可他的身体一点也没有毛病。只是从神情上看去,他又像是得了大病:他的脸本来是方正的,血色很充足,现在像戴了张腊黄的面罩;眼睛也落眍了;蓄了一辈子的板寸头,也仿佛在他躺在床上的两天内一刻不停地疯长,都把耳朵盖住了。大儿子的话带给他精神上的打击,是摧毁性的。他几十年老老实实做人,并从中获得同事、乡民和街坊邻舍的敬意,尽管那敬意很稀薄,就像他的人本身一样微不足道,但陶志强很珍惜,因为这是他忠诚老实赢得的酬报,是他的尊严和价值所在。如果按大儿子说的去做,他还是人吗?他对得起死去的妻子吗?
为此,他痛苦了很长时间。扯心扯肺地痛。但一个道理他是明白了:这辈子,他再也不要有续弦的打算,连想也不要想。在父母和儿女的斗争中,最后取得胜利的,往往是儿女。
不过,究竟说来,陶志强只有55岁,而且身体那么健康,缺少了性,他的生活就不完整,某些时候,甚至是根本性的缺陷,把他本来就暗淡的日子一刀一刀地割开来,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因此,他对性的需求不仅仅是满足身体,还是对他受伤的心灵的弥补。既然不能结婚,也不能找一个女人长时间地同居(那在陶科看来,跟结婚没什么区别),就只能去找“小姐”了。沙湾镇多的是“小姐”。别看它只是一个镇,各种社会结构,与城市没多少区别;那些“小姐”据说都来自清溪河上的其他镇子,隐藏在沙湾镇的暗角,隐藏在夜晚的深处。不涉足其中,你看不到她们,更不可能认出她们。一旦走进去,你就深切地感觉到,有一种青春不是在随时间流走,而是被浸泡在镪水中,让它高速腐烂。哪怕你是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第一次跨进那样的场合,它都会给你带来一种疼痛。当然陶志强没去过,他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只是明白,沙湾镇到底就是一个镇,转来转去的,谁不认识谁呢?别说世代祖居的土著,就连被扔出镇子之外的三妹,她是个外来户,可几年之后,镇上的许多人她都能叫出名字了。陶志强想,如果我去那样的地方,被人认出来了,那该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不敢想象,别人丢得起那个脸,他丢不起,他不能那么干!
比较而言,三妹那里就好得多,她毕竟是单门独户,只要不碰上别的人,就不会被发现;碰上了别的人,也能很方便地找出借口。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才鼓足勇气,在那个秋日黄昏到了红瓦房。
三妹又被打了。那天陶志强离开了红瓦房,她像唱歌一样地关了门,就被抓住头发,拖进布帘之内,根本不容她分辩,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拳脚。她哭了,哭得无声,只让泼泼洒洒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凄楚和恐惧,反而把她被笑容掩盖的美逼出来了。三妹真是长得很好看的,眼睛很大,很有神,嘴唇丰腴而柔韧。只是她的好看一点也不起眼。
打她的人坐在简陋的床上抽烟,接连抽了好几支,才问:“你让他来干什么?”
“不是我让他来的,是他自己转路转到这里来的。”三妹抹了泪,委屈地说。
“就算是这样,可我不是叫你晚上不要招待任何客人吗?你为啥留他吃豆花?”
“我是想,”三妹的泪水再一次流下来,“他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她的脸上又挨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很重,三妹的头转了好大一个弧度,再弹回来。弹回来后脸上就不完整了,一条被坚硬的拳骨破开的血口子,笑嘻嘻地对着打她的人。那人却并不着慌。在这块地盘上,他就是霸主,他没什么需要着慌的。然而,他也对三妹失去了兴趣,至少是今晚。明天,他就要去县里开会,开一个星期,县城里多的是比三妹年轻漂亮的女人。他站起来,将扔在地上的烟屁股踢了一脚,说:“你要是还想在这里混,还想在这里丢心落肠地赚钱,就规矩点。”说完他将门帘一掀,朝外走了。
三妹顾不得淌了满衣襟的血,跑前来为他开了门,低声说:“何镇长对不起,何镇长慢走。”
三妹叫他镇长,其实他是副职。他叫何开勋,世世代代都是沙湾镇人。38岁之前,他在沙湾镇下游的黄金镇政府做办事员,地位跟退休前的陶志强差不多。过了那一年,他就发迹了,原因是比他略长的叔父在市里做了政府办公室秘书长。叔父被提拔不久,何开勋回到沙湾,做了办公室主任,并很快升为副镇长。何副镇长刚上台就展示了他的领导才华,清除沙湾境内的淘沙船,疏通并美化河道,将镇上的商厦店铺进行了规范,使镇子规整而不失繁华,爽洁而不落冷清。周年四季,何副镇长都穿着简朴的蓝布衣服或白衬衫;他个子瘦小,脸面又黑,穿着这样的衣服,真像刚从田里归来的农夫。何开勋也真像农夫一样亲切随和,哪怕是一个掏大粪的,他也愿意打招呼,愿意握手。但这必须是在办公场所之外,在他的办公地,也就是他权力的中心,他是决不会心慈手软的。何开勋当副镇长最多半年,就命令派出所的干警打了一个“小偷”。其实那不是小偷,而是来镇政府反应情况的老农民,由于从来没进过这气派庄严的地方,显得缩手缩脚的,看上去就像个小偷。恰逢那段时间镇政府丢了东西,何开勋就让干警将他抓起来,扇耳光不招,只说是自己老婆跟村长媳妇吵了架,村长就领着几个儿子把他辛辛苦苦种的几亩黄栀子给拔掉了。何开勋哪里听他的,令干警用铁丝捆了他的双臂,捆了整整一个晚上。老农手臂上的血回不来,竟残了,别说下地干活,连解腰带拉屎拉尿也不行。
但不管怎么说吧,这么多年来,沙湾镇的领导要数谁最能干,还真只有何开勋。哪怕他的朴素与和蔼是假装的,可人家毕竟也装了,不像有的人,当领导之前谦卑得不得了,一旦有了个位子,猛然间就换了一副面孔,说话做事都摆出了派头,并且理直气壮地把“官气”当成政治待遇来享用。老百姓怕“官气”也厌恶“官气”,因此比较而言,他们当然喜欢平易近人的何开勋。谁都以为隔不上两年何开勋就会扳正,之后顺理成章地去县里乃至市里,轻轻松松地捞个处级干部。哪知他坐在副镇长的交椅上就起不了身,书记和镇长换了几茬,可就是没他的份,让他心怀怨恨地成了“几朝元老”。其实他叔父的官是越做越大的,当过副市长、市长,现在是市人大主任,可他就是将侄儿晾起来。这其中的因由,还是与何开勋让那个老农致残有关。尽管那件事以给老农五百块钱了结了,但到底传播出去,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叔父虽然保住了何开勋的官,却也知道了这个侄儿是他官阶路上的绊脚石,因此明确地对侄儿说:“如果你争气,就好好当你的副镇长,别的就不要多想了。”
久不晋升,何开勋就像一块在炼钢炉里长时间锻造的铁,变成了钢,越来越硬。他依然蓄着平头,穿着平平常常的衣服,在街上,依然亲切地与乡民打招呼,握手,可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