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之后的许多下午,我们都在田里拨草,每当我们很疲倦的时候,都会突然地看到黄旭升和李垃圾骑着马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马蹄声和着黄旭升的笑声,还有一个女孩子故意发出的优美尖叫声。
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王亚军都会抬起头来,望着她们。目光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成份。我问他:你看什么呢?其实我的意思是天天都看她这样,为什么目光还是那么专注。
我明显地可以感觉到自从黄旭升去当了拿枪的人之后,王亚军变得有些害怕孤独,他甚至于有些依赖我了。
有一天晚上,当所有人都睡了,我们还坐在门外的木头车轮上,当时他两个眼睛瞪得很大,他专注地看着我,仔细地听我讲着那个澡堂,以及洗澡的阿吉泰。
“开始,我没有看清,里边全是蒸汽,渐渐地,我看到了,她没穿任何衣服,她光着,可是,她的背是红的,被热水洗红了,她的头发很湿。我没有想到能看到,开始我以为李垃圾是骗我的,他在逗我玩,我也不想去,我没想到自己会去,锅炉房那边很安静,没有人。夏天到了,连烧锅炉的人都不上那儿去……”
说话的是我。
听众是王亚军。
我笼罩在月色之中,内心激动,尽管有犯罪感,却兴高采烈。
王亚军一直不说话,他只是听着,用他那炯炯的眼神鼓励我继续不断地讲下去。当我停下来的时候,他说:你骗人,你说了窗户很高,而且窗子不大,你那么小的个儿,不可能爬得上去。
我说:我在下边堆了几块煤。
“煤?不可能。你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怎么能把煤堆到窗户下边呢?”
“我去的时候就有煤了。不知道是谁堆的。”
“你刚才还说是你自己堆的,看来你善于编织,你以后可以当作家。”
“我没有编,我就是能看到,里边有蒸汽……”
“对,这也是编的,那么小的窗子,还有蒸汽,里边很暗,外边很亮,你怎么可能看到她的身体?”
“我能看到,阿吉泰很白,她比一般的女人要白,她比我妈白,也比黄旭升白。”
“她,她真的很白吗?”
王亚军像是被我最后一句话击中了,又说:她真的很白吗?
我说:就像雪山一样白。
他说:又骗人,雪山是什么颜色?她的皮肤是什么颜色?这是不同的物质,质感完全不同。
我兴奋起来,完全没有理会王亚军的质疑,又说: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胸脯了,就是跟雪山一样。
王亚军忍不住地伸出自己的手拉着我的胳膊,说:她转过身来了?你看见了什么?!
我用力挣脱了王亚军抓着我的手,说:当时我害怕了,怕她看见我,就跳下来,跑了。
“她真的转过来了?她为什么要转过来?你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善于想像的人,也许那真的就是我看见的东西。我没有创造任何自己没有看到的东西,我说:我很害怕。什么也没有看到。
王亚军在月光下发楞,他重复着我刚才说过的一句话:夏天到了。
我们都长久地沉默着。
我的内心里有一种倾吐的快感,偷看阿吉泰洗澡应该是我少年时期犯下的最大的罪,至今想起来都有些心跳,但是我在八家户把它告诉了自己的英语老师,我感到自己体内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通畅和幸福。
王亚军再次楞神,他看着月亮不再说话。
我看着他,竟有些为他难过,说:那天在你宿舍里,看到了很多你为阿吉泰拍的照片,还有逆光的,是在西公园里,阅微草堂旁边,湖水闪光……我最喜欢逆光照片,你为什么不送给她?
王亚军没有看我,但是他看着月亮的目光有些羞愧的成份,他想了想,说:
她不要。
我说:我告诉了你,偷看阿吉泰洗澡的事,你会不会认为我很坏,从此不再理我?
王亚军摇摇头,仍看着月亮。
我说:那本词典能再借给我一个星期吗?我想再抄一些生词。
王亚军开始看我,他犹豫着正想说什么的时候,突然,从水房那边传来了枪响,在宁静的夜晚像是一声爆炸,惊天动地,接着就是一个女生的惨叫声,吓得我浑身颤抖起来。在无比的恐惧之中,我听出来那好像是黄旭升在叫。
时隔多年,那种叫声还能从记忆深处,从八家户传出来,让我再次感到惊恐和意外。
此时此刻,只要是我一闭上眼睛,黄旭升这个女孩子就在我前方跑着,一会儿她跳动在通往湖南坟园边上的那个澡堂的路上,经过锅炉房时,煤炭把她的脸映照得很白很红,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一会儿,她又跳动在八家户的草地上,她手里拿着枪,尽管很吃力,她还是作出轻松好玩的样子。她真是一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因为就在那个我与王亚军头一次谈论了上帝的晚上,黄旭升坚决要求与李垃圾一起当了基干民兵。
黄旭升与李垃圾一起当基干民兵时真是度过了一些美好的时光,也许是她一生中很快乐的日子。当我们都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的劳动时,她却跟李垃圾有说有笑地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在巡逻。他们背着枪,在阳光下显得青春而洒脱。
第16章
李垃圾是一个体育天才。百米赛跑,他的速度是十一秒九,直到今天我们八一中学还保留着他当年的记录,没有人能超过李垃圾的速度。而我却是十五秒。牛奶场的马,他上去就能骑,而且,姿式漂亮,很像多年以后的真优美。他打枪很准,不断传来喜讯,说李垃圾在打靶比赛上的成绩竟然好过那些农场的职工。要知道这些职工是跟着王震一起进新疆的人,他们是三五九旅的老兵,是打过仗的人。李垃圾为我们学校争得了荣誉。
就连王亚军听到了这消息之后,都沉思一会儿说:也许李建明今后能成为部队的将军。
李建明就是李垃圾。王亚军从来没有叫过他李垃圾,只是叫李建明,我们也只有在王亚军称呼他的大号时才能想起他的真名。
当黄旭升在我眼前奔跑的时候,那个晚上的枪声又重新回响起来,它与黄旭升有关,也与李垃圾有关。
他们两个人坐在水房里,等待着水开。黄旭升说她要洗澡,让李垃圾陪着她去提开水。并说她害怕晚上。李垃圾于是拿着枪跟她一起走进了水房。
月亮当时就照在这一对出身和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少男少女身上,他们的早恋故事还没有开始,就要走向悲剧性的结束,这里边没有悬念,一点也没有。
锅炉正烧着水,发出了阵阵声响。李垃圾与黄旭升发生了争论。黄旭升以为水开了。而富有生活常识的李垃圾说:响水不开,开水不响。黄旭升说:你爸爸是泥工班的,是不是你就什么都知道?李垃圾说:我就是什么都知道。
黄旭升拿起了李垃圾放在墙根的枪,对着李垃圾,说:你再这么骄傲我就开枪。李垃圾说:开吧,里边没有子弹。其实,李垃圾忘了,他昨天从家里拿来了子弹,并把它装进了枪膛。他爸爸是泥工班的,交的朋友中就有乌拉泊军需仓库的管理员,他为李垃圾的爸爸带来了子弹。可是,李垃圾忘了。
有的时候忘却是那么可怕,即使对于一个像李垃圾这样的人也是如此。
黄旭升在瞄准。李垃圾上前,把脸凑到枪口上,来回看着,说:你打呀。打呀。
黄旭升说:里边没有子弹吗?李垃圾说:打呀。
黄旭升:我真的打了?
李垃圾:打吧。开枪吧。我们共产党人是不怕死的。
就在那时,黄旭升扣动了板机,水房里发出了巨响。
李垃圾的脸被打烂了。
黄旭升在那天晚上就被吓得发疯了。
当许多人看见了李垃圾的尸体时,黄旭升正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哭泣,她穿的裙子像睡衣一样地随风飘荡,她苍白的脖颈以及细长的腿也在朦胧中浮动,就像是北海公园的湖水中映出的白云和白塔。我当时看着她的脸色,知道黄旭升这次是彻底疯了。
想起李垃圾,想起自己总是对他抱有偏见或者蔑视,就让我良心不安,它说明了我是一个那么势利的小人,我总是强调他爸爸是泥工班的而我爸爸是总工程师,就好像我们之间真的存在着阶级差别。
李垃圾的死亡,把我们从八家户的牛奶场拉回到学校,也把黄旭升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囚徒。
三个月之后,她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让我代她看女儿,并说帮我开好了证明。于是我终于去看望了黄旭升。 在去六道湾看守所的路上,我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她讲。
她沉默着,一直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看一眼她妈让我帮她带的发卡。我发现她的头发开始变黄,像俄罗斯女孩儿的头发,而且她的皮肤也开始变白,女犯人的生活滋润了她的头发和皮肤,使我头一次感到黄旭升像个少女一样,在我们之间有了性别的差异。黄旭升没有注意我的眼神,她甚至也不愿意问我为什么她妈妈让我代替她来。她拿着那个发卡别在头上,这使她的头发更加有了光泽。有很长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开始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根本没哭。真是想不通一个女孩儿哪来这坚强?以后长大了,听说张志新的事情,还看了别人写的诗,就觉得他们大惊小怪,难道他们不知道吗?女人就是这样。
我们就那样地站着,好像那就是我们唯一要作的事情。
她的神经已经很正常了,这我从她灵活的眼珠上就能看出。我本来以为那天我们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可是正当我要离开黄旭升时,她突然问我,说:
我听我妈说你是你妈和校长生的,是吗?
那时玻璃上的反光全部都直射到了黄旭升的脸上,使她像精灵一样神采奕奕。
星期六又到了。
那又是女人洗澡的日子。
我犹豫着去不去偷看阿吉泰。她今天会去洗澡吗?我渴望阿吉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