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要不,我去找找他?
爸爸一听妈妈说要找校长,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浑身缰硬着。
我有些无所适从,心里很后悔在反标旁边写了打倒李垃圾几个字。突然,爸爸朝我冲了过来,他伸手要打我。我灵活地躲开了。爸爸扑了个空,他像酒瓶子一样地倒了下去,然后摔在了地上。
母亲仍然挡在了我的前边,像是看着一个敌人一样地看着父亲。
我也看着他。
钟表的声音响亮地叫着,像是婴儿的渴望奶水时的呼喊,这说明时间总是在走着自己的路,我们的一切活动都包括在时间里。时间最大,人类最小。
爸爸躺在地上,开始像个可怜虫那样地哭泣,他开始用手打着自己的脸,说自己前世为什么没有……现在却生了一个像我这样的儿子。爸爸还说:我都承认了,我不承认不行,我知道不是刘爱写的,可是我却承认了,说是我指使的刘爱。我没命了,我活不长了,我只恨不得现在就去死。
他一下下地打着自己的脸,本指望妈妈上前去拉他,他在对着妈妈撒娇。
可是,妈妈没有动,她因为恐惧而产生了对于爸爸的仇恨。爸爸得不到安抚,更想伤害自己,他开始猛地抽打着自己的脸。每一巴掌打在脸上都很重,那响声像是哈萨克人抽打自己的马匹发出的啸声。爸爸边打边等待着,他希望妈妈来拉住他的手,他想在妈妈的温情下撒娇。
但是,妈妈没有动,她今天恨爸爸,她为爸爸的行为感到难过,她头一次对爸爸说:我对你有些失望。
爸爸不说话。晚上,当夜深的时候,我装着睡着了。我以为妈妈又要抱着爸爸呻吟,可是却听到了拖鞋的响声,爸爸的脚步声渐渐来到了我的身边。他看着我。
我闭着眼睛,显出睡得很熟的样子。
他站在那儿,身体与我的胳膊紧挨着,然后,他开始抚摸我的脸和头发,渐渐地我感到了他的嘴在我的额头上脸上亲着,里边含着很多激情。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睁开了眼。
爸爸有些惊讶,轻声说:你没有睡着?
我点头。
爸爸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说:你为什么要承认?明明不是我写的,你也从来没有教过我。
爸爸想了想,说:爸爸承认了,只是爸爸自己的事,就没有你的事了。你还小,别人只能找爸爸,你好好上你的学。
我说:不是我写的,你为什么要承认?
爸爸苦笑,说:等我死了,你老了,你就会明白。
我说:妈妈呢?
爸爸说:妈妈出去了。
我说:干什么去了?
他说:不知道,反正出去了。
说完,爸爸紧紧地搂着我,并说:你也紧紧地抱着爸爸。
我伸出双臂,也紧紧地搂着爸爸,他身上充满着汗味,还有油彩味,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跟爸爸抱得这么紧过。
奇迹有时会在爱之后发生。
我与父亲紧紧地搂着,白天终天来了。我所说的奇迹与白天是一起来的。我像往常一样地来到了学校。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发现校长已经到了我们班。而且,他对我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仔细地看着我说:你长得不像你爸爸,像你妈。
我觉得奇怪,校长为什么会这样讲话。
我长得不像我爸,像我妈,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以后,过了若干年之后,我想起来这个细节,心中就会猛地疼痛着。北京话说操你妈。你想,当你妈被你的校长操了,她是为了保护你和爸爸去干的这件事,你能说什么呢?说你妈是妓女吗?
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说:今天全校的各个班都要进行一次测试。我们每一个同学,都要拿出一张纸,在正面写打倒二字。在反面写毛主席三个字。听清楚了,在正面写打倒,在反面写毛主席。不能写在同一页上,谁要是写在同一页上,谁就是反革命。
我拿着这张白纸,竟有些激动,我觉得还是有道理可以讲的,眼前的办法就很科学,每个人的字体都变不了,这是最有意义的测试。可是,仅仅在昨天,他们还非要逼着我承认,是我父亲让我写的。我又想,昨天是阴天,今天出太阳,看来晴天就是比阴天好。
我低着头,拿着纸,想写又有些犹豫起来。我真的要完全用自己的笔体写吗?我可以改变一下自己。又一想,觉得自己这是在耍小聪明。这时,周围很多人已经写完了,我也不能再拖,于是,我按照要求在写了那五个字,分别在纸的正面和反面。
老师开始收,他让每个人还按刚才的方式传回去。
当我们所有人都交了之后,只有黄旭升还在楞神。她把纸用身体压在自己的桌上,沉静在幻想之中。
郭培清走到了她的跟前,说:你写完了吗?黄旭升点头。那给我吧。黄旭升看看老师,又摇头。
大家都笑起来,觉得从她爸爸自杀之后,她的确有些不正常。
老师大声说:别笑。然后,老师伸出了手,像是一个乞丐那样地说:给我。
黄旭升渐渐地把身子抬起来,把那张纸交给了郭培清。老师接过那张纸,只是随便看了一下,然后,突然他大叫了一声,呵——
我朝老师苍白的脸上看去,他完全丧失了自制力,眼睛变得散光,那张纸在他手中颤动。
全班的目光都涌向了那张让老师失去理智的白纸,上边仅仅在正面写着五个字:打倒毛主席。
老师过了不知道多久才从慌乱中缓过来,高叫着:抓现行反革命。
全班人听到召唤,全都起身朝黄旭升冲过去。黄旭升哭起来。我感受着大家的热气,浑身发麻,像是被风吹出了鸡皮疙瘩。
第二节课是英语课。王亚军进来时,没有人喊起立。黄旭升已经被拉到了校长办公室。大家兴奋地说着话,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王亚军这个人。
王亚军站在讲台上,他看着我们。眼神中有着无奈。他等了很久,大家没有想静下来的意思,他走到我跟前,问我:黄旭升呢?
我说:她是反革命,已经到了校长那儿了。
王亚军听后,急匆匆地走出我们教室。
第4章
半年一晃就过去了。
从那天开始,我们又不学英语了。
我们不仅不学英语,而且,我们都不上学了。
教室里再次充满了欢笑,所有的人都像是刚度完假,从外地回来一样,朝气蓬勃,脸上长满了阳光。
我们很快就把丢失的英语单词捡了回来,学过的音标才不到一个星期就已经全部恢复了。我发现自己又能学着林格风的唱片一样诵读课文,王亚军有一种丰收的喜悦,当场表扬我说:刘爱有一种绅士风度,男生应该像刘爱一样。
班里很静,大家都忍不住地看起我来,绅士这个词用得真是太新鲜了,要知道那可是在乌鲁木齐。王亚军在黑板上写了(绅士)这个词,然后又写了英文的GENTLEMAN,他领着大家读了几遍,说:绅士就是有教养的男人。
黄旭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已经忘了,好像她回了湖南,好像她妈为她找的后爸帮了她的大忙,让她回到了学校。记得那天跟她走在一起。她突然说:你是不是特别想当英语课代表?我点头。
她笑了,说:男生里边还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我楞了,我没有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我的不满。她说:你仔细想想,男生里有没有像你这样的人?你和大家不一样。我说: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她看看我,突然说:长大以后你想干什么?我说:干革命。她又笑了,说:人家没有问你这个,人家真的是问你想干什么?我说:听我们楼上的嘎哩哩说,车床工挺好的,八个小时以后,是你的自由。她说:那学英语就没有用了。我想了想,说:那你想干什么?
她说:我想像你妈那样,当一个女设计师。我最喜欢你妈妈的样子了,比我妈文雅多了。她在外边总带着微笑,跟别人说话也声音很小,她不急。还有你妈穿衣服,也跟一般人不一样。我听说你妈原来在大学是校花,你爸爸到学校讲课认识的你妈,他们是师生恋,是吗?我楞了,说:我不知道,谁告诉你的?黄旭升说:我妈说的,我觉得我妈嫉妒你妈。我说:我妈在家里跟在外边不一样,她经常对我发脾气,你长大了,别跟我妈一样。黄旭升楞了,说:那跟谁一样?我说:跟阿吉泰一样。又漂亮,又温和。黄旭升说:阿吉泰对你们男生温和,对女生不怎么样。不像王亚军,对男生对女生都一样。我说:还是对女生更好些,他给你单独补课,就没有给我补过。
黄旭升已经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她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去湖南之前,有一天晚上在校长办公室看见你妈了,我妈带着我去找校长请假,敲了半天门你妈才从里边出来,我看见你妈好像哭了,脸很红。你妈平时脸都很白的。
不知道为什么,黄旭升这话突然让我感到不舒服。尽管那时我才十二岁,但是,我隐隐感到妈妈与校长之间似乎有些什么。有什么呢?我不愿意多想了,即使是那时的我,也知道男人与女人单独在一起时,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她说:你不高兴了?真的,我没有骗你。第二天我就想告诉你,可是,我第二天就去了医院,以后回湖南了,就忘了。我说:你会当英语课代表吗?她说:我想当,王老师想让我当,我妈不让,我妈说王老师像流氓,大城市来的人思想品质都不好。我不想说话了,心里更加不高兴。黄旭升看看我,说:我跟王老师说说,让你当,好吗?我的眼睛里刹那间发出了光辉,我抬起头,看着黄旭升,说:真的?
她点头。
爸爸打开了收音机,他听见是女人在唱京戏,就气急败坏把收音机给关了。妈妈说:你换个台,听听新闻。爸爸说:有什么新闻?都是那一套。妈妈说:你别总是当着刘爱说这话,他出去胡说。爸爸不吭气了,他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