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原先的“概念之流”走进死巷,然后豁然开朗,捕捉到原先难以预期的另一组概念,于是莞尔失笑,或开怀大笑。此一逆转通常是来自两组“对比”的概念,譬如聪明/愚蠢、好/坏、非性的/性的等。
在《笑林广记》里,这种例子可说是俯拾皆是,譬如《黉门》一则说:“二秀才往妓家设东叙饮,一秀才曰:‘兄治何经?’曰:‘通《诗经》。’复问其次曰:‘通《书经》。’因戏问妓曰:‘汝通何经?’曰:‘妾通月经。’众皆大笑。妓曰:‘列位相公休笑我,你们做秀才的都从这红门中出来的。’”
谈话中的《诗经》和《书经》形成一种“概念之流”,而“月经”和“诗”“书”两经因都有一个“经”字,它们在“语文之流”上是“相容”的,但却意外地带来了“概念之逆转”,原先培养出来的“圣贤”“非性”的概念之流一下被打散,而为“不洁”“性”的概念所取代。从这里我们多少也可以知道,要觉得一个笑话好“笑”,必须先了解“语文”及其“概念”,小孩子和外国人都听不懂这个笑话,正是缺乏这种素养。而每个特殊的职业团体(譬如医师),也都有他们的特殊笑话,因为他们有特殊的“用语”和“概念”。
笑话与水平思考法
提出“水平思考法”(Lateral Thinking)的心理学家狄伯诺(E.de
Bono)认为,人脑懂得幽默,而电脑不懂,因为电脑只会以逻辑推理为主的“垂直式思考”,而人脑则能跳出僵硬的逻辑窠臼,从事“水平思考法”。所谓“幽默”或“笑话”多少是人脑跳出既有的逻辑规范,意识到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东西之间产生了新义,而发出会心的微笑。猜谜语也经常需使用这种“水平思考法”,譬如笔者以前看过一个谜语,谜面是“陆小芬闯出名号”,猜《红楼梦》一人物,谜底是“赖大奶奶”。这就是一种“水平思考法”,它打破我们惯有的逻辑思考,而赋予“赖大奶奶”这个通俗的人物称呼一种“新义”。
《笑林广记》中让我们运用“水平思考法”而发出会心微笑的笑话,亦复不少。譬如《贪官》一则说:“有农夫种茄不活,求计于老圃,老圃曰:‘此不难,每茄树下埋一文即活。’问其何故,答曰:‘有钱者生,无钱者死。’”这也是一种“水平思考法”,因为它对大家所熟知的“有钱者生,无钱者死”这句话作了另一种解释,而让我们发出会心的微笑。
又如《师赞徒》一则说:“馆师欲为固馆计,每赞学生聪明,东家不信,命当面对课,师曰‘蟹’,学生对曰‘伞’。师赞之不已,东翁不解,师曰:‘我有隐意,蟹乃横行之物,令郎对伞,有独立之意,岂不绝妙?’东翁又命对两字:‘割稻’,学生对曰:‘行房’。师又赞之不已,东家大怒,师曰:‘此对也有隐意,我出割稻者,乃积谷防饥也;他对行房者,乃养儿侍老也。’”
对这个笑话,不劳读者用“水平思考法”去理解,因为馆师自己就用“水平思考法”来加以说明了。他所谓的“隐意”,虽然东拉西扯,但居然也使“割稻”与“行房”这两个原本“对”不上的东西,产生了“意义上的关联”,而让人莞尔。
笑话技巧的精神分析:浓缩法
语言学和思考学较偏重于笑话的技巧分析,精神分析则兼顾笑话的技巧、目的与快感来源等,弗洛伊德即曾写过一本探讨笑话的专书——《笑话及其与潜意识的关系》(Jokes
and Their Relation to the Unconscious)。因为精神分析是笔者比较熟悉的领域,以下的讨论就将以精神分析为主。
笑话的技巧可说是五花八门,不时有人推陈出新,事实上,我们很难有一套能涵盖多数笑话的“技巧分类法”,也很难区分“语文技巧”与“概念技巧”,因为“语文”的背后必然含有“概念”。从精神分析观点来看,笑话的技巧可笼统分为“浓缩法”(condensation)和“置换法”(displacement)两大类,这两种技巧刚好也是“梦运作”(Dream…work)的法则,我们稍后会再谈到“笑话运作”(Joke…work)与“梦运作”的关系。
“浓缩”有很多含意,“简短”即是一种浓缩,好笑话一定短,太长的笑话一定会减弱它的笑果。龚鹏程在提到中国笑话的流变时,曾举《笑苑千金》里一则《一毛不拔》的故事,在《笑林广记》里被改写成另一个故事的过程;笔者觉得它最大的效果乃在于将一百三十二个字浓缩成六十五个字。
用同一个词语来表示两个不同意思的双关语,是最常见的浓缩,这又有“同音双关语”与“同义双关语”之分。《问有猫》一则说:“一妇患病卧于楼上,延医治之。医适买鱼归,途遇邀之而去,遂置鱼于楼下,登楼诊脉。忽想起楼下之鱼,恐被猫儿偷食,因问下面有猫(音同毛)否?母在旁曰:‘我儿要病好,先生问你可老实说了吧。’妇答曰:‘多是不多,略略有几根儿。’”这个笑话也同时出现在《金瓶梅》一书里,在明朝,这种双关语的笑话似乎特别流行。
将两个字摆在一起,而产生另一种新义,亦为浓缩法。《尿在口头》一则说:“学生问先生曰:‘尿字如何写?’师一时忘却,不能回答,沉吟片晌曰:‘咦——方才在口头,如何再说不出。’”“尿”与“口”浓缩成“含尿在口”令人发噱的嘲讽景象。浓缩法还有很多变型,限于篇幅,笔者不再赘述。
笑话技巧的精神分析:置换法
“置换法”是指将本来显而可见的思路转移到另一个方向,类似前面提到的语言学方法。在笑话里,它通常被转移到荒谬或愚蠢的方向去。《偷弟媳》一则说:“一官到任,众里老参见,官下令曰:‘凡偷媳妇者,站过西边;不偷者,站在东边。’内有一老人,慌忙走到西首,忽又过东来,官问曰:‘这是何说?’老人跪告曰:‘未曾蒙老爷吩咐,不知偷弟媳妇的该立在何处?’”“偷媳与否”是主要思路,那位老人只要站到东边即可,但他却将它移到一个既荒谬又愚蠢的方向,结果惹人发笑。此类笑话通常是置换者表情越正经,想法越严肃,效果就越大。
“凸显反面”也是一种置换法。《贽礼》一则说:“广文到任,门人以钱五十为贽者,题赠曰:‘谨具贽礼五十文,门人某顿首百拜。’师书其帖而返之曰:‘减去五十拜,补足一百文如何?’门人答曰:‘情愿一百五十拜,免了这五十文又如何?’”从“增钱减拜”反转到“减钱增拜”是一种自卫式的置换,它通常意在挖苦对方。
以间接的方式来“暗谕”某种事态或想法,亦属置换法。《取名》一则说:“一妇临产,创甚,与夫誓曰:‘以后不许近身,宁可一世无儿,再不干那营生矣。’曰:‘谨依遵命。’及生一女,夫妻相议命名,妻曰:‘唤做招弟罢。’”又如《恋席》一则:“客人恋席,不肯起身,主人偶见树上一大鸟,对客曰:‘此席坐久,盘中肴尽,待我欲倒此树捉下鸟来,烹与执事侑酒如何?’客曰:‘只恐树倒鸟飞矣。’主云:‘此是呆鸟,他死也不肯动的。’”
笑话的技巧还有很多,一时也说不完,笔者就此打住。整体而言,笑话的各种技巧都能提供我们某种心灵的愉悦,譬如浓缩法能节省我们精神的消耗(psychical
expenditure),符合“经济原则”;越是能将两组遥远的概念浓缩在一组语词里呈现,就越经济,也能带来越大的愉悦。置换法则将我们的心灵从僵硬的思路中释放出来,重拾古老的自由(也就是童稚般天马行空、不合逻辑的想法;近来不少以童言为主的笑话,用的都是这种置换法),越离谱的置换,释放的能量就越多,也带来越大的愉悦。从精神分析的观点来看,笑话技巧的主要效果在于精神能量的节约与释放,它释放的是已经郁积在心中的重担,而节约的则是追求快乐所需的能量。
笑话之目的:抽象、挖苦与猥亵
很显然的,笑话技巧所带来的愉悦感并非它们“好笑”的最主要来源,因此,我们还需进一步探讨笑话的目的(purposes)。就目的而言,笑话可分为两大类,一是“无目的的笑话”,一是“有目的的笑话”。“无目的的笑话”亦称“抽象的笑话”,或“纯粹美学形式”的笑话,它“别无寓寄”,提供给我们的纯粹是一种知性的愉悦。很遗憾的是,《笑林广记》里,这种抽象的笑话极为稀少,勉强可以算得上的有《争坐〉》一则:“眼与眉皮曰:‘我有许多用处,你一无所能,反坐在我的上位。’眉曰:‘我原没有,只是没我在上,看你还像个人哩?’”其实,这则笑话也别有寓寄,只是它讥讽的对象较不明显而已。
抽象的笑话通常只具有中等度的愉悦效果,听者虽有清晰的满足感,但多半只是莞尔而笑,很难有忍俊不住、捧腹大笑的情形。让人突然爆发出不可遏抑的笑声的,绝大多数是属于“有目的的笑话”。
周作人先生在《苦茶庵笑话选》里,将笑话依性质分为“挖苦”与“猥亵”,弗洛伊德则将“有目的的笑话”分为“敌意”与“猥亵”两大类,两人可说是英雄所见略同。“敌意笑话”以攻击、讥刺、自卫为目的,而“猥亵笑话”则以性的暴露为目的;性与攻击刚好是精神分析所说人类受到文明压抑,而难以自在发泄的两种本能欲望。
敌意、猥亵这两种“有目的的笑话”合而观之,可以说是在降低我们对攻击与性本能的“压抑”(suppression,尚能为意识所知觉者)及“潜抑”(repression,无法为意识所知觉者)。它们所用的两种技巧——“浓缩”与“置换”,刚好也是梦所用的技巧,运用这些技巧主要是为了降低意识的抗拒,扫除内在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