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纪子的手仍放在我胸口未动。“可怜的人儿。”她说。声音就好像在朗读墙上写的大大的字。或者墙上果真那么写着也未可知。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我不想同你分手,这点清清楚楚。但我不知道这样的回答究竟对还是不对,就连这是不是我所能选择的都不知道。喏,有纪子,你在这里,并且痛苦,这我可以看到。我可以感觉出你的手。然而此外还存在看不到觉不出的东西——比如说情思那样的东西,可能性那样的东西。那是从什么地方渗出或纺织出来的,而它就在我心中。那是无法以自己的力量来选择或回答的东西。”
有纪子沉默有顷。夜行卡车不时从窗下的路面上驶过。我目光转向窗外,外面一无所见,惟独联结子夜与天明的无名时空横陈开去。
“拖延的时间里,我好几次想到了死。”她说,“不是吓唬你,真是这样。好几次我都想死。我就是这样孤独寂寞。死本身我想大概没有什么难的。嗯,你该知道吧?就像房间空气一点点变稀变薄一样,我心中求生的欲望渐渐变小变淡,那种时候死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甚至小孩儿都没考虑,几乎没考虑到自己死后小孩儿会怎么样。我就是孤独寂寞到这个地步。这点你怕是不明白的吧?没有认真考虑的吧?没有考虑我感觉什么、想什么、想做什么的吧?”
我默然无语。她把手从我胸口拿开,放在自己膝头。
“但终究我没有死,终究这样活了下来。这是因为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我身边,自己到最后恐怕还是要接受的。所以我没有死。问题不在于什么资格,什么对与不对。你这人也许不地道,也许无价值,也许还要伤害我,但这些都不是问题。你肯定什么都不明白。”
“我想我大概什么都不明白。”我说。
“而且什么也不想问。”
我张嘴想说什么。但话未出口。我确实什么都不想问有纪子。为什么呢?我为什么就不想问问有纪子呢?
“资格这东西,是你以后创造的。”有纪子说,“或者是我们。也许我们缺少那东西。
过去我们好像一起创造了许多东西,实际上可能什么都没创造。肯定是很多事情过于顺利了,我们怕是过于幸福了。不这样认为?”
我点点头。
有纪子在胸前抱起双臂,往我脸上看了一会儿。“过去我也有美梦来着,有幻想来着,可不知什么时候都烟消云散了,还是遇见你之前的事。我扼杀了它们,多半是以自己的意志扼杀了抛弃了它们,像对待不再需要的身体器官。至于对还是不对,我不知道,但我那时只能那样做,我想。我经常做梦,梦见谁把它送还给我,同样的梦不知做了多少次。梦中有人双手把它捧来,说‘太大,您忘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梦。和你生活,我一直很幸福,没有可以称得上不满的东西,没有什么更想得到的东西。尽管这样,还是有什么从后面追我。半夜一身冷汗,猛然睁眼醒来——我原本抛弃的东西在追赶我。被什么追赶着的不仅仅是你,抛弃什么失去什么的不仅仅你自己。明白我所说的?”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你有可能再次伤害我。我也不知道那时我会怎么样。保证之类任何人都做不出,肯定。我做不出,你也做不出。但反正我喜欢你,仅此而已。”
我抱过她的身子,抚摸她的头发。
“有纪子,”我说,“从明天开始好了,我想我们可以再一次从头做起。今天就太晚了。我准备从完完整整的一天开始,好好开始。”
有纪子好半天盯住我的脸。“我在想——”她说,“你还什么都没有问我。”
“我准备从明天再次开始新的生活,你对此怎么想?”我问。
“我想可以的。”有纪子淡然一笑。
有纪子折回卧室后,我仰面躺着久久注视天花板。没有任何特征的普通公寓的天花板,上面没有任何有趣的东西。但我盯住它不放。由于角度的关系,车灯有时照在上面。幻影已不再浮现。岛本乳峰的感触、语音的余韵、肌肤的气味都已无法那么真切地记起。时而想起泉那没有表情的面孔,想起自己的脸同她的脸之间的车窗玻璃的感触。每当这时,我便紧闭双眼想有纪子,在脑海中反复推出有纪子刚才的话。我闭目合眼,侧耳倾听自己体内的动静。大概我即将发生变化,而且也必须变化。
至于自己身上有没有足以永远保护有纪子和孩子们的力量,我还无由得知。幻想已不再帮助我,已不再为我编织梦幻。空白终究是空白,很长时间里我将身体沉浸在空白中,力求让自己的身体适应空白。那是自己的归宿,必须安居其中。而从今往后我势必为别的什么人编织梦幻了,对方要求我这样做。我不知道那样的梦幻到头来具有多大作用力。但是,既然我企图从当下的我这一存在中觅出某种意义,那么就必须竭尽全力继续这一作业,大概。
黎明时分,我终于放弃了睡眠。我把对襟毛衣披在睡衣外面,去厨房冲咖啡喝着。我坐在餐桌旁,眼望渐次泛白的天空。实在已有很久没看天明了。天空的尽头出现一道蓝边,如沁入白纸的蓝墨水一般缓缓向四面扩展。它竟是那样的蓝,仿佛汇聚了全世界大凡所有的蓝而从中仅仅抽出无论谁看都无疑是蓝的颜色用来划出一道。我以肘拄桌,有所思又无所思地往那边凝望着。然而当太阳探出地表以后,那道蓝色顷刻间便被日常性白光吞噬一尽。墓地上方只漂浮着一片云,轮廓分明的、纯白色的云,仿佛可以在上面写字的清清楚楚的云。另一个新的一天开始了。至于这新的一天将给我带来什么,我却无从推断。
往下我将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接着去游泳池,一如往日。我想起初中期间去过的游泳池,想起那座游泳池的气味和天花板的回音,那时我正要成为新的什么。每当立于镜前,我都能够看出自己身体的变化,安静的夜晚里甚至能够听到肉体发育的响动。我即将身披新的自己这层外衣踏入新的场所。
我仍坐在厨房桌旁,仍静静地注视墓地上空漂浮的云。云纹丝不动,俨然被订在天穹上完全静止了。我想差不多该叫醒女儿们了。天早已大亮,女儿们得起床了。她们比我更强烈更迫切地需要新的一天,我应当走到她们床前掀开被子,手放在柔软而温暖的身体上告知新一天的到来。这是我的当务之急。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厨房桌前站起,似乎所有气力都已从身上消失,就好像有人悄悄绕到我背后轻轻拔去我的体塞。我臂肘柱着桌面,双手捂脸。
黑暗中我想到落于海面的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无声无息地、不为任何人知晓地降落的雨。雨安安静静地叩击海面,鱼们甚至都浑然不觉。
我一直在想这样的大海,直到有人走来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背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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