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来,压低声音很贴心地问:“咋,听说嫂夫人还在市计织厂呢?”
楚哲一笑:“还能到哪儿去,熬吧,反正也四十好几了,再熬几年也就退休了。”
“还能开支?”
“开个啥,全厂放假,快一年了。”
“原来在厂里干啥的?”
“统计员,拨拉算盘子呗。”
“那你还老实个啥,咋还不张罗给调调?”
“往哪儿调?市里的企业就是那么个状况,效益好的是少数,人满为患,调不进去。
烟囱冒不出烟的咱又不想往里调,从屎窝挪尿窝,又有个什么意思?咱不是除了工资还
有点稿费嘛,比上下足,比下有余,家里有个人给咱守门望户,贼不惦着,也不错。
“你呀你呀,”肖秉林在楚哲的膝盖上连拍了几下,“书呆子,书呆子!一等作家
当幕僚,二等作家拉广告,三等作家怎么来着?你说说你是个几等作家?论作品,论名
气、也可以了嘛。”
楚哲自嘲地一笑:“咱是只会爬格子熬心血挣点小稿费的那种,人不了流的。”
肖秉林说:“你也大老实过了头。不是已来了县里?就往县里调嘛。这一亩三分地,
不是咱哥几个说了还算嘛?”
楚哲心里不由一动。自从到县里挂职,不少人给他出主意,说趁这机会正好给夫人
换换工作,工商啊,税务啊,银行啊,先调进来,叫作“随夫调转”,你大小也是个书
记。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先生回了市里,夫人随之也就跟了回去,仍是工商。税务,银
行,那叫“业务归口”。一切都是名正言顺,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眼下当官的老婆孩子
哪个没个好工作?又哪个不是这般曲线调转的?妻子在家里也曾这么跟他嘀咕,说宁肯
在县里租上一间房子苦上三年二年的,也值了。只是楚哲觉得难张这个口,自己虽说头
上也算有了个准县太爷的头衔,可扒去皮说瓤子,还是个爬格子的书生。报刊上有评论,
说自己的作品有着一股正气和平民意识,称楚哲是个有责任感的作家,这事真要做出来,
又让熟悉自己的人怎样看呢?他觉得自己的脸皮还是大薄,一锥子能扎得出血的人,是
干不出来那样的事的。
“我……毕竟跟你们几位书记不一样。”楚哲犹犹豫豫他说,“我是挂职的,原说
是一年,谁知上边啥时一个电话,就让我回市里去了呢。”
肖秉林哈哈笑起来:“越说你冒酸气你还越搅起醋坛子了!挂职怎么样,是不是市
委正式下文任命的?调回去又怎么样,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谁想在这把交椅上就坐一
辈子了?把夫人调来,下班有口热乎饭,睡觉有人悟悟脚,免除后顾之忧,也是为了更
好地体验生活嘛。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这礼拜你回去就跟大嫂说,只要大嫂没意见,
事情就交给我办。房子嘛,我也包下来了,先借两间住着。既然挂职的事可长可短,没
个定数,那怎么还不抓紧点?机不可夫,时不再来呀!”
竟然说到这个分上,完全没厂“点到为止。心照不宣”的敷衍与客套,楚哲来县里
半年多,上上下下的人似这般坦率谈话的还是屈指可数的。楚哲真的受了感动,文人嘛,
情感的火花总是很容易被点燃的。他忙点头,说回去就请示内当家,她没意见,我就拱
手深谢了。楚哲在这里打了个小埋伏,做了个小姿态,不然立马就表现出内心的喜不自
禁、急不可待,岂不显得大有点那个了吗?
又有人来请示工作,楚哲看肖秉林不再有别的事情,忙起身告辞。肖秉林也不再留,
转身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两条香烟,说:“你忙我也忙,咱们有时间再聊。这个你拿着,
作家没烟怎么熏得出好文章,是不是?”楚哲忙推辞说,“我不缺烟。”肖秉林说:
“抽烟咱俩是两个档次,你是靠抽烟出灵感,要抽出个花团锦簇,我是靠抽烟拉近乎,
抽了也是口干舌焦,回家往老婆身边凑都遭烦。这烟也不是我花钱买的,十天半月的办
公室就送过来一条,我有个二盒五盒的待待客也就够了。余下的,你就给我一个巴结文
豪的机会,好不好?”说得两人都笑了。
楚哲接了烟,心里不知怎么就陡地想起早晨吴冬莉来上访的事,觉得还是说一声的
好,便说了。肖秉林也不奇怪,一只大手扇子似地摇了摇,说:“这女人,喊!你听我
的话,这事你别管,管你也管不明白,县里的事,复杂。她也找我了,我也不管。不是
有主管书记吗?该谁管叫她找谁去,别再弄得两层皮都不愉快。”
楚哲手里拿着两条烟上了楼,脚下却感到一步步地沉重。肖秉林说得不错,县里的
事,真是难得弄明白。来了半年多,每每论及哪个干部,突然就会大意间得知竟是某某
人的一担挑(连襟)或姐夫小勇于,害得他为出口说过的话或已到嘴边的话直犯琢磨。
小小县城,不过五六万人,光是在职的科以上干部就已过千,谁知哪句话就要伤人呢?
所以,依据“只做好人,莫求好官”的原则,他曾在心里对面部五官的功能做了一个调
整:多用眼睛,多用耳朵,少用或不用嘴巴,嘴巴只管吃喝就是了,体验生活嘛!
回到办公室,给吴冬莉沏的茶水还在茶几上。他拿起杯子,准备倒进痰盂里,心里
不由就突突地一跳,吴冬莉前脚进了他的屋,肖秉林的电话紧跟着就追了过来,同在一
个楼里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肖秉林特意把他找去扯些不是工作上的闲嗑,这还是大
姑娘上轿——头一次。事情怎么这般巧,仅仅是偶合吗?他不由得把刚才在肖秉林办公
室里谈过的话梳头发似地又从头理了一遍,也许,只有他叮嘱不要管那个事的话才是要
害吧……
三
吴冬莉午间没有给楚哲打电话。
她早晨出了县委大院,正沿着街道往家走,就见有一辆黑色的“公爵工”停靠过来。
“公爵王”在县城里不多,属凤毛麟角,尤其是那个公安的牌牌,连县里领导都把那种
“特权”摘去了。可钢管厂的厂长高贯成仍享受着那种特殊待遇。高贯成有句口头禅,
大会小会。人前人后不断他说:“别人办得来的,咱也办得来,那不叫本事。咱的能耐
是专办别人办不来的事!”这也不能说高贯成善吹,现在连市里的企业都不知有多少关
了门放了长假,钢管厂硬是工资不拖久干,而且逢年过节的还总能有点奖金福利,这就
很让县里挣工资的人艳羡了。厂子里也常遇些跟县里各部门打交道棘手的事,银行扣了
哪笔款啦,环保要罚什么费啦,高贯成对下边也有话,你们该办的就去办,拱不动的就
跟我说。事情还真是总给下边具体办事人员眼罩戴,明明跑酸了腿儿说干了嘴儿人家也
不撩眼皮咬死没商量的事,高贯成只需一个电话,嘻嘻哈哈荤的素的没一阵正经,还真
就成了。连县里主管工业的冯副书记有一次到厂里来,都当着高贯成的面对众人说,钢
管厂没厂房役机器行不行?我看行。只要有咱老高在,我看没啥都行。说得人们一个个
张飞瞧绿豆——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话来。
“公爵王”的车门开处,高贯成探出头来,招呼道:“小吴。上车上车。”
吴冬莉摆摆手:“不了,我回家,不远。”
“正巧我也正要找你呢。快上车。还怕我把你拐跑了啊?”
高贯成是那种很少跟下边人瞪眼睛的人,尤其跟年轻的女同志,更常开些不伤大雅
的玩笑。
吴冬莉只好上了车,坐在了后座。司机旁边的座位是高贯成的专位。
高贯成把身子扭向后面:“还没去阀门厂报到呢?”
吴冬莉摇摇头:“高厂长……我真的不想去阀门厂,县里就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去
那儿和留厂里有啥区别。”
高贯成说:“也是也是。其实厂里何尝愿意放你走,老实巴交的,人年轻,业务又
熟。不是事情逼到这儿了嘛!妈的,那个王人蛋!早知他一肚花花肠子,我咋就没先一
刀劁了他!”
吴冬莉不想再提那个事,一提那事就觉有些恶心。她低下头,轻轻地叹口气,问:
“高厂长,你刚才说有事找我,啥事呢?”
“叫你去阀门厂的事,我也想了又想,就这么调过去,确实难免让人们瞎猜乱想嚼
舌头。既是在我手下干过的人,又受了委屈,我高贯成不给挣挣口袋,往后谁还给我玩
真的了?中了,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再找找工商行的头,叫他们给你安排一下。出了工
厂,进了银行,不言自明,足以证明了咱吴冬莉的清白,是不?可这事也得先跟你打个
招呼呀,别是我那边把养孩子的劲都使出来了,你再不愿意去,我岂不闹了个瞎忙
活?……
吴冬莉心里一热,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年月,谁不巴巴地看着银行的
大门眼热?风吹不着,雨晒不着,且不论工资,光奖金就让人眼晕。她相信高贯成的本
事,他既主动问你,就没有办不成的道理。她笑了,脸上密布了半个多月的阴云霎时间
就被吹得一干二净。连司机都插话逗她:“吴姐,吃了点小亏,拣了个大便宜,你就偷
着乐去吧。事要成了,请客啊!”她连点头:“请客,请客,随你点地方。”
心里有了这等好事,吴冬莉就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直奔了娘家门。她的父亲是县
高中的语文教师,叫吴瑞之。自从半月前的那件事一出,父亲就是敦促她向县领导直接
反映情况的幕后支持者。
还是在那件事的前几天,财务科长去外地出差,却把家里的户口本锁在了办公桌里。
科长的老婆急需户口本办个什么事情。着往纸袋里拣,那一拣就拣出了疑惑,印章竟都
了袋上还注明了是二车间,一袋子足有近百枚的占了印泥用过的。再细看。桌面上还有
相同的几个袋子,分明注明厂里的其他车间和部门。私人印章本该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