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上面这些观点用现代哲学家的风格来表述的话,那很可能是这样:人永远在辛勤劳作,物质处在永恒的运动之无。我试图辩明智慧和愚昧,知识与狂妄;但是,我发现这只不过是精神的作茧自缚。智慧越多、烦恼越重;学问越博,忧患越深。他的智慧似乎令他生气,他想摆脱它,却未能成功。我在心底呐喊:“快来吧!试一试快乐,享一享幸福!”但是,看哪,这也是空虚!但智慧仍缠绕着他。我心想:“笨人的遭遇也是我的遭遇,我即使聪明过人,又有什么益处呢?”我的答案是:“不,一切都是空虚!”因此,人生对我毫无意义,太阳底下所做的一切事只地使我厌烦,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是精神的作茧自缚。
对文人来说幸运的是,人们不再去读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因为一旦读了这些书,便会得出结论,说不管关于水池有人曾经发表何种议论,新的书籍的撰述必定空虚。假如我们可以表明《布道书》的教义并不仅仅为聪明人所独有,我们就不必为后来出现的表达同样感情的词句而困扰了。在这种讨论中,我们必须区分开情绪与理智的表述。同情绪是没有必要展开争辩的,因为它会随着某一幸运的事件,或者我们身体状况的变中,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尽管后来的新事物同逝去的旧事物之间没有什么差异。一个人死去,他的后代收获他的劳动果实;河流奔向大海,但是河水却不允许呆在海里。如此周而复始、无尽期、无目的,人类和万事万物在这个循环中生生死死,没有进步发展,没有永恒的收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河流如果有智慧,就会呆在原地,止步不前。所罗门如果有智慧,就不会种植果树,而让他的儿子坐享其成。
但是如果处在另一种情绪之下,这一切看上去就会完全不同。太阳底下没有新事物么?那怎么解释摩天大楼、航空飞机和政治家们的广播演说?所罗门何曾知道过这些?如果他可以通过无线电广播收听到希巴皇后从他的领地回去时对臣民们的演说,这难道不是对处身在无用的树不池塘间的他的一个安慰么?如果他拥有一个新闻剪辑机构,通过它他可以了解到报纸是如何报道他的建筑的富丽堂皇、后宫的舒适安逸、那些同他辩论的圣哲们的狼狈困窘,他还会坚持说太阳底下没有新事物么?也许这些东西并不能彻底治好他的悲观论调,但他至少会来用一种新的表达方式。实际上,克鲁奇先生对我们时代的抱怨之一便是:太阳底下的新事物太多了!如果不管新事物的出现还是它的消失都同样令人烦恼的话,那很难说两者都是使人绝望的真正原因。我们再来看这样一个事实:“所有的江河都奔向大海,而大海却从不满溢;江河来到它们发源之处,在那里它们又回来了。”把这当作悲观主义的根据,于是便假定这种旅行是不愉快的了。人们夏天来到疗养胜地,然后又回到他们的原来的地方。这并不能证明夏天去疗养胜地是无益之举。
如果河水具有感情的话,它们很可能会像雪莱诗中的云一样,享受着这种冒险性的循环的乐趣。至于把财物留给后代的痛苦的问题,可以从两个观点来看:从继承人的角度看,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大的损失或灾难。所有的事物在自身内部不断承传这一事实也不能成为悲观论的理由。如果继之而起的是更坏的事物,那倒还可以说得过去,但是如果随之而来的事物是更美好的,那就应该是乐观论的理由了。然而,就像所罗门所认为的那样,如果继承的事物同原来的事物一模一样,我们又该如何认识它呢?这不是使整个过程都失去了意义么?当然不是,除非循环的各个阶段本身是令人痛苦悲伤的。只注视着未来,认为今天的全部意义只在于它将产生的结果,这是一种有害的习惯。没有局部性的价值,也就没有所谓的整体性的价值。生活不应被看作这样一种情节剧,剧中的男女主角经历难以想像的不幸之后,最终以圆满的结局作为补偿。我活着有我的活法,儿子继承了我,他有他的活法,他的儿子又继承了他。这一切又有什么悲剧可言?相反,如果我永生不死,那么生活的乐趣必定最终会失去吸引力。代代相继,生活将永远焕发青春活力。我在生命之火前烘暖了双手;火焰渐渐熄灭,于是我准备离去。这种态度与对死亡的愤接态度一样,是很合乎理性的。因此,如果情绪决定于理性,快乐和绝望就都有着同样的理由。《布道书》是悲剧性的,克鲁奇先生的《现代性情》一书则带有哀怨色彩。克鲁奇先生之所以哀怨,根本上是因为中世纪以及稍后一些时代所认同的事物准则都崩溃了。他说:“当今这一时代是一个不幸的时代,幽冥世界的鬼魂四处游荡;它不熟悉自己所属的世界。它面临的困境就像一个青少年遇到的困境一样,一旦离开了童年时代经历的神话世界,就不知道如何引导自己走向何方。”这一情况完全适用于一部分知识分子,这些人爱过文化教育,却对现代世界一无所知。由于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把信仰建立在情感之上,他们因而不能摆脱童年时代寻求安全保护的欲望,这种欲望是科学世界难以得到满足的。克鲁奇先生同大多数文化人一样,为这种认为科学没有实现它的诺言的思想所困扰。他当然没有告诉我们这些诺言是什么,但他似乎认为,达尔文、赫肯黎等人在60年前对科学的期望,至今没有实现。我认为这完全是谬论,是这些不愿意自己的专长被人鄙视的作家、牧师们生造出来的。现今的世界上确实存在许多悲观主义者。当许多人的收入减少时,悲观主义者就会增加。克鲁奇先生是真正的美国人,而美国人的收入总的说来由于战争增加了;但是在整个欧洲大陆,知识阶层遭受过巨大的苦难,每个人都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惶恐不安。这类社会因素对一个时代的情绪的影响,较之其对有关世界本质的理论的影响来,远远要大得多。很少有几个时代比13世纪更令人绝望了,除了皇帝和少数几个意大利贵族之外,被克鲁奇先生如此惋悼的信仰在那时几乎为所有的人所坚信。因此罗吉尔·培根①说:“我们这一时代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有着更多的罪恶统治这个世界;而罪恶与智慧是水火不相容的。让我们看看这个世界的现状,用心地思考一番,我们会发现太多的堕落和腐败;而这首先是在上的太君。……连荡纵欲使整个宫廷名誉扫地,美餐暴食位居其首。……如果这是人君的所作所为,那么其统治成员又怎样?看看那些高级教上吧:他们在怎样追金逐银,对灵魂的拯救则嗤之以鼻。……让我们想想宗教的戒规:言出必行。看看他们堕落得又有多深,一个个从自己的尊严处跌落。(修道士的)新戒规的最首要的尊严已经受到了可怕的腐蚀。整个牧师阶层都在追逐荣耀、淫荡和贪婪:无论这些牧师聚在何处,比方说在巴黎和牛津,他们之间的争三吵闹以及各种罪恶的丑闻便会传遍整个世界。……谁也不在乎自己干了什么,更不顾手段如何阴险狡诈,只要能满足自己的欲望就行。”在谈及远古时代的异教贤人时,他说:“他们的生活比起我们来,不知要好过多少倍;无论是在文明礼仪,还是对世俗社会的鄙视上。他们欢快。富足、荣耀。这一切在亚里士多德、塞内加、图里及阿维森纳、阿尔法拉比乌斯、柏拉图、苏格拉底和其他人的著述中都可以读到。这样,他们不仅得到了智慧的奥秘,而且发现了所有的知识。”罗吉尔·培根的这些观点是和他同时代的文人学土的观点一致的,他们中没有一个对自己所处的时代表示喜欢。我从来就不相信,这种悲观论调有任何形而上学的原因。原因就在于战争、贫困和暴行。
克鲁齐先生最为感伤的章节之一是关于爱的问题的。事情似乎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对爱情评价很高,而我们这些具有现代复杂意识的人则已经看穿了它。“对疑心重重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来说,爱情执行着一种功能,这种功能只有被抛弃了的上帝才会具有。面对爱情,许多甚至最为顽固不化的人,时间也变得神秘莫测了。他们发现自己面对着某种事物,这种事物唤醒了他们头脑中的独特的虔诚意识;而且他们感到,哪怕在生命的深处,都应该奉献出那不容置疑的忠诚。对他们来说,爱情就是上帝,为之不惜牺牲一切。同时,爱情应像上帝一样,它通过赋予生活以一种尚未得到解析的意义,来奖赏信仰者。我们——比起他们来——已经习惯了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但却没有习惯于一个无爱情的世界;我们只有习惯于这个无爱情的世界时,才会理解无神论究竟意味着什么。”奇怪的是,我们时代的年轻人对维多利亚时代的看法,与生活于那个时代的人们的看法,差异竟是如此之大。我记得两位老太太,她们都是那个时期某些方面的典型人物。我从小就熟悉她们。一位是清教徒,另一位是伏尔泰门徒。前者抱怨道,关于爱情的诗歌实在太多了,而爱情其实是个没有意义的话题。后者则指出:“没有谁能够反驳我。我一再重申,破第七诫不如破第六诫那么坏,因为不管如何,这总要取得对方的同意才行。”这两种观点同克鲁奇先生所刻划的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人的观点大异其趣。他的意见显然来自某些作家,这些作家同他们所处的环境一点儿也不合拍。最好的例子,我想莫过于罗伯特·布朗于了。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爱情观里有点迂腐气味。
感谢上帝,他最卑微的美安众生自夸灵魂有两面,一面对着苍天,一面显示给他心爱的女人!
这就是说,对待整个世界的唯一可能的态度便是战斗。为什么呢?因为这世界是残酷的,布朗宁会这么回答。我们则会说,因为这世界不会如你所想的那样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