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边的革命群众瞧不见。我给他想点办法!”说着,带着一股冲动劲儿扭着肩上的两块肉,从家里抱来一个肥皂箱子,倒
扣过来,叫矮男人站上去。这样一来,他才与自己的老婆一般高,但此时此刻,很少有人对这对大难临头的夫妻不成比
例的身高发生兴趣了。大会依照流行的格式召开。宣布开会,呼口号,随后是进入了角色的批判者们慷慨激昂的发言,
又是呼口号。压力使足,开始要从高女人嘴里逼供了。于是,人们围绕着那本“书稿”,唇枪舌剑地向高女人发动进攻。
你问,我问,他问;尖声叫,粗声吼,哑声喊;大声喝,厉声逼,紧声追……高女人却只是摇头。真诚恳切地摇头。但
真诚最廉价;相信真诚就意味着否定这世界上的一切。无论是脾气暴躁的汉子们跳上去,挥动拳头威胁她,还是一些颇
有攻心计的人,想出几句巧妙而带圈套的话问她,都给她这恳切又断然的摇头拒绝了。这样下去,批判会就会没结果,
没成绩,甚至无法收场。研究所的人有些为难,他们担心这个会开得龙头蛇尾;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裁缝老婆站在一
旁听了半天,愈听愈没劲。她大字不识,既对什么“书稿”毫无兴趣,又觉得研究所这帮人说话不解气。她忽然地跑到
台前,抬起戴红袖章的左胳膊,指着高女人气冲冲地问:“你说,你为什么要嫁给他?”这句话突如其来的问话使研究
所的人一怔。不知道这位治保主任的问话与他们所关心的事有什么奇妙的联系。高女人也怔住了。她也不知道裁缝老婆
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这问题不是这个世界所关心的。她抬起几个月来被折磨得如同一张皱巴巴枯叶的瘦脸,脸上满是
诧异神情。“好啊!你不敢回答,我替你说吧!你是不是图这家伙有钱,才嫁给他的?没钱,谁要这么个矮子!”裁缝
老婆大声说。声调中有几分得意,似乎她才是最知道这高女人根底的。高女人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她好象忽然明白了
裁缝老婆的一切。眼里闪出一股傲岸、嘲讽、倔犟的光芒。“好,好,你不服气!这家伙现在完蛋了,看你还靠得上不!
你心里是怎么回事,我知道!”裁缝老婆一拍胸脯,手一挥,还有几个婆娘在旁边助威,她真是得意到达极点。研究所
的人听得稀里糊涂。这种弄不明白的事,就索性糊涂下去更好。别看这些婆娘们离题千里地胡来,反而使会场一下子热
闹起来。没有这种气氛,批判会怎好收场?于是研究所的人也不阻拦,任使婆娘们上阵发威。只听这些婆娘们叫着:
“他总共给你多少钱?他给你买过什么好东西?说!”“你一月二百块钱不嫌够,还想出国,美的你!”“邓拓是不是
他的后台?”“有一天你往北京打电话,给谁打的,是不是给‘三家村’打的?”会开得成功与否,全看气氛如何。研
究所主持批判会的人,看准时机,趁会场热闹,带领人们高声呼喊了一连串口号,然后赶紧收场散会。跟着,研究所的
人又在高女人家搜查一遍,撬开地板,揿掉墙皮,一无所获,最后押着矮男人走了,只留下高女人。高女人一直呆在屋
里,入夜时竟然独自出去了。她没想到,大楼门房的裁缝家虽然闭了灯,裁缝老婆却一直守在窗口盯着她的动静。见她
出去,就紧紧尾随在后边,出了院门,向西走了两个路口,只见高女人穿过街在一家门前停住,轻轻敲几下门板。裁缝
老婆躲在街道面的电线杆后面,屏住气,瞪大眼,好象等着捕捉出洞的兔儿。她要捉人,自己反而比要捉的人更紧张。
咔嚓一声,那门开了。一位老婆婆送出个小孩。只听那老婆婆说:“完事了?”没听见高女人说什么。又是老婆婆的声
音:“孩子吃饱了,已经睡了一觉。快回去吧!”裁缝老婆忽然想起,这老婆婆家原是高女人的托儿户,满心的兴致陡
然消失。这时高女人转过身,领着孩子往回走,一路无话,只有娘俩的脚声。裁缝老婆躲在电线杆后面没敢动,待她们
走出一段距离,才独自怏届地回家了。第二天一早,高女人领着孩子走出大楼时眼圈明显地发红,大楼里没人敢和她说
话,却都看见了她红肿的眼皮。特别是昨晚参加过批斗会的人们,心里微微有种异样的、亏心似的感觉,扭过脸,躲开
她的目光。


    矮男人自批判会那天被押走后,一直没放回来。此后据消失灵通的裁缝老婆说,矮男人又出了什么现行问题,进了
监狱。高女人成了在押囚犯的老婆,落到了生活的最底层,自然不配住在团结大楼内那种宽敞的房间,被强迫和裁缝老
婆家调换了住房。她搬到离楼十几米远孤零零的小屋去住。这倒也不错,省得经常和楼里的住户打头碰面,互相不敢搭
理,都挺尴尬。但整座楼的人们都能透过窗子,看见那孤单的小屋和她孤单单的身影。不知她把孩子送到哪里去了,只
是偶尔才接回家住几天。她默默过着寂寞又沉重的日子,三十多岁的人,从容貌看上去很难说她还年轻。裁缝老婆下了
断语:“我看这娘儿们最多再等上一年。那矮子再不出来,她就得改嫁。要是我啊——现在就离婚改嫁,等那矮子干嘛,
就是放出来,人不是人,钱也没了!”过了一年,矮男人还是没放出来,高女人依旧不声不响地生活,上班下班,走进
走出,点着炉子,就提一个挺大的黄色的破草篮去买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但有一天,矮男人重新出现
了。这是秋后时节,他穿得单薄,剃了短平头,人大变了样子,浑身好似小了一圈儿,皮肤也褪去了光泽和血色。他回
来径直奔楼里自家的门,却被新户主、老实巴交的裁缝送到门户前。高女人蹲在门口劈木柴,一听到他的招呼,刷地站
起身,直怔怔看着他。两年未见的夫妻,都给对方的明显变化惊呆了。一个枯槁,一个憔悴;一个显得更高,一个显得
更矮。两人互相看了一忽儿,赶紧掉过头去,高女人扭身跑进屋去,半天没出来;他便蹲在地上拾起斧头劈木柴,直把
两大筐木块都劈成细木条。仿佛他俩再面对片刻就要爆发出什么强烈而受不了的事情来。此后,他俩又是形影不离地一
起上班,一起下班回家,一切如旧。楼里的人们从他俩身上找不出任何异样,兴趣也就渐渐减少。无论有没有他俩,都
与别人无关。天早上,高女人出了什么事。只见矮男人惊慌失措从家里跑出去。不会儿,来了一辆救护车把高女人拉走。
一连好些天,那门房总是没人,夜间也黑着灯。二十多天后,矮男人和一个陌生人抬一副担架回来,高女人躺在担架上,
走进小门房。从此高女人便没有出屋。矮男人照例上班,傍晚回来总是急急忙忙生小炉子,就提着草篮去买菜。这草篮
就是一两年前高女人天天使用的那个。如今提在他手里便显得太大,底儿快蹭地了。转年天气回暖时,高女人出屋了。
她久久没见阳光的脸,白得象刷一层粉那样难看。刚刚立起的身子左倒右歪。她右手拄一根竹棍,左胳膊弯在胸前,左
腿僵直,迈步困难,一看即知,她的病是脑血栓。从这天起,矮男人每天清早和傍晚都搀扶着高女人在当院遛两圈。他
俩走得艰难缓慢。矮男人两只手用力端着老婆打弯的胳膊。他太矮了,抬她的手臂时,必须向上耸起自己的双肩,他很
吃力,但他却掬出笑容,为了给妻子以鼓励。高女人抬不起左脚,他就用一根麻绳,套在高女人的左脚上,绳子的另一
端拿在手里。高女人每要抬起左脚,他就使劲向上一提绳子。这情景奇异,可怜,又颇为壮观,使团结大楼的人们看了,
不由得受到感动。这些人再与他俩打头碰面时,情不自禁地向他俩主动而友善的点头了……


    高女人没有更多的福气,在矮小而挚爱的丈夫身边久留。死神和生活一样无情。生活打垮了她,死神拖走了她。现
在只留下矮男人了。偏偏在高女人离去后,幸运才重新来吻矮男人的脑门。他被落实了政策,抄走的东西发还给他了,
扣掉的工资被发给他了。只剩下被裁缝老婆占去的房子还没调换回来。团结大楼里又有人眼盯着他,等着瞧他生活中的
新闻。据说研究所不少人都来帮助他续弦,他都谢绝了。裁缝老婆说:“他想要什么样的,我知道。你们瞧我的!”裁
缝老婆度过了她的极盛时代,如今变得谦和多了。权力从身上摘去,笑容就得挂在脸上。她怀里揣一张漂亮又年轻的女
人照片,去到门房找矮男人。照片上这女人是她的亲侄女。她坐在矮男人家里,一边四下打量屋里的家具物件,一边向
这矮小的阔佬提亲。她笑容满面,正说得来劲,忽然发现矮男人一声不吭,脸色铁青,在他背后挂着当年与高女人的结
婚照片,裁缝老婆没敢掏出侄女的照片,就自动告退了。几年过去了,至今矮男人还是单身寡居,只在周日,从外边把
孩子接回来,与他为伴。大楼里的人们看着他矮礅礅而孤寂的身影,想到他十多年来一桩桩事,渐渐好象悟到他坚持这
种独身生活的缘故……逢到下雨天气,矮男人打伞去上班时,可能由于习惯,仍旧半举着伞。这时,人们有种奇妙的感
觉,觉得那伞下好象有长长一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
1982年2 月16日天津

    《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作者冯骥才,1942年生,浙江慈溪人。7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小说集《雕花烟斗》、
《铺花的歧路》、《雾中人》、《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怪世奇谈》、《炮打双灯》等及长篇小说《义和拳》(与
李定兴合作)。冯骥才善于记录现实的风云,表现“文革”中令人颤栗的生活,又擅于描写近代历史,表达对传统文化
积淀的思考。写法不拘一格,富有探索精神。
    《高女人和她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