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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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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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斑点在鼻子上的死去丈夫的妇人放下那张小破布,在一摊乱布里去寻更小的一块
;她迅速的穿补。她的面孔有点像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
洞似的眼眶里,并且也和王婆一样,眉峰是突出的。那个女人不喜欢听一些妖艳的
词句,她开始追问王婆:

“你的第一家那个丈夫还活著吗?”

两只在烘著的手,有点腥气;一颗鱼鳞掉下去,发出小小响声,微微上腾著烟。她
用盆边的灰把烟埋住,她慢慢摇著头,没有回答那个问话。鱼鳞烧的烟有点难耐,
每个人皱一下鼻头,或是用手揉一揉鼻头。生著斑点的寡妇,有点后悔,觉得不应
该问这话。墙角坐著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绳穿著鞋底的沙音单调地起落著。

厨房的门,因为结了冰,破裂一般地鸣叫。

“呀!怎么买这些黑鱼?”

大家都知道是打鱼村的李二婶子来了。听了声音,就可以想像她梢长的身子。

“真是快过年了?真有钱买这些鱼?”

在冷空气中,音波响得很脆;刚踏进里屋,她就看见炕上坐满著人:“都在这儿聚
堆呢!小老婆们!”

她生得这般瘦,腰,临风就要折断似的;她的奶子那样高,好像两个对立的小岭。
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来。靠著墙给孩子吃奶的中年妇人,望察著而后问


“二婶子,不是又有了呵?”

二婶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说:

“像你们呢!怀里抱著,肚子里还装著……”

她故意在讲骗话,过了一会她坦白告诉大家:

“那是三个月了呢?你们还看不出?”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昵地浅浅地笑了:

“真没出息,整夜尽搂著男人睡吧?”

“谁说?你们新媳妇,才那样。”

“新媳妇……?哼!倒不见得!”

“像我们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们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会新鲜哩
!”

每个人为了言词的引诱,都在幻想著自己,每个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个人的脸都
发烧。就连没出嫁的五姑姑都感著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经过厨房回家去了
!只留下妇人们在一起,她们言调更无边际了!王婆也加入这一群妇人的队伍,她
却不说什么,只是帮助著笑。

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

李二婶子小声问菱芝嫂;其实小声人们听得更清!

菱芝嫂她毕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著了!不能开口。李二婶子的奶子颤动著,用手
去推动菱芝嫂:

“说呀!你们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这样的当儿,二里半的婆子进来了!二婶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问问她!”

那个傻婆娘一向说话是有头无尾:

“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著眼泪了!孩子从母亲的怀中起来,大声的哭号。

李二婶子静默一会,她站起来说:

“月英要吃咸黄瓜,我还忘了,我是来拿黄瓜。”

李二婶子,拿了黄瓜走了,王婆去烧晚饭,别人也陆续著回家了。王婆自己在厨房
里炸鱼。为了烟,房中也不觉得寂寞。

鱼摆在桌子上,平儿也不回来,平儿的爹爹也不回来,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饭,
热气作伴著她。



月英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她家也最穷,和李二婶子隔壁住著。她是如此温和,
从不听她高声笑过,或是高声吵嚷。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
,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

可是现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婶子听到隔壁惨厉的哭声;十二月严寒的夜,隔
壁的哼声愈见沉重了!

山上的雪被风吹著像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一
株山边斜歪著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
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

“你……你给我一点水吧!我渴死了!”

声音弱得柔惨欲断似的:

“嘴干死了!……把水碗给我呀!”

一个短时间内仍没有回应,於是孱若哀楚的小响不再作了!啜泣著,哼著,隔壁像
是听到她流泪一般,滴滴点点地。



日间孩子们集聚在山坡,缘著树枝爬上去,顺著结冰的小道滑下来,他们有各样不
同的姿势:--倒滚著下来,两腿分张著下来。也有冒险的孩子,把头向下,脚伸
向空中溜下来。常常他们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
同样暴虐。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脓胀起来,手或是脚都裂开条口,乡村的母亲们
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当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著戴起跑出去的时候,妈妈
追在后面打骂著夺回来,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著。

王婆约会五姑姑来探望月英。正走过山坡,平儿在那里。平儿偷穿著爹爹的大毡靴
子;他从山坡奔逃了!靴子好像两只大熊掌样挂在那个孩子的脚上,平儿蹒跚著了
!从上坡滚落著了!可怜的孩子带著那样黑大不相称的脚,球一般滚转下来,跌在
山根的大树杆上。王婆宛如一阵风落到平儿的身上;那样好像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
兽一般凶暴。终于王婆提了靴子,平儿赤脚回家,使平儿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
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样远,王婆仍是说著:

“一双靴子要穿过三冬,踏破了哪里有钱买?你爹进城去都没穿哩!”

月英看见王婆还不及说话,她先哑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点?脸孔有一点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动一下,但被子仍然伏盖在肩上,她说:

“我算完了,你看我连被子都拿不动了!”

月英坐在炕的当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龛,月英好像佛龛中坐著的女佛。用枕头
四面围住她,就这样过了一年。一年月英没能倒下睡过。她患著瘫病,起初她的丈
夫替她请神,烧香,也跑到土地庙前索药。后来就连城里的庙也去烧香,但是奇怪
的是月英的病并不为这些香火和神鬼所治好。以后做丈夫的觉得责任尽到了,并且
月英一个月比一个月加病,做丈夫的感著伤心!他嘴里骂:

“娶了你这样老婆,真算不走运气!好像娶个小祖宗来家,供奉著你吧!”

起初因为她和他分辨,他还打她。现在不然了,绝望了!晚间他从城里卖完青菜回
来,烧饭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边那个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唤
到天明。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

月英说话只有舌尖在转动。王婆靠近她,同时那一种难忍的气味更强烈了!更强烈
的从那一堆污浊的东西,发散出来。月英指点身后说:

“你们看看,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他说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砖依住
我,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那个没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觉得男人太残忍,把砖块完全抛下炕去。月英的声音欲断一般又说:

“我不行啦!我怎么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
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头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

王婆给月英围好一张被子在腰间,月英说:

“看看我的身下,脏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条枝拢了盆火,火盆腾著烟放在月英身后。王婆打开她的被子时,看见
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盆。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
的在呼唤!

“唉呦,我的娘!……唉呦疼呀!”

她的腿像一双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的做成一个直角,
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只有头阔大些,头在身子上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

王婆用麦草揩著她的身子,最后用一块湿布为她擦著。五姑姑在背后把她抱起来,
当擦臀部下时,王婆觉得有小小白色的东西落到手上,会蠕行似的。借著火盆边的
火光去细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虫,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虫在那里活跃。
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王婆问月英:

“你的腿觉得有点痛没有?”

月英摇头。王婆用凉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没有感觉,整个下体在那个瘫人像是外接
的,是另外的一件物体。当给她一杯水喝的时候,王婆:

“牙怎么绿了?”

终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镜子,同时她看了镜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来。但
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斩轧,她难忍的声音,没有温情的声音,开
始低嘎。

她说:“我是个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来撕头发,脊骨摇扭著,一个长久的时间她忙乱的不停。现在停下了,她是
那样无力。头是歪斜地横在肩上;她又那样微微的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这个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边,她昏旋了!为著
强的光线,为著瘫人的气味,为著生、老、病、死的烦恼,她的思路被一些烦恼的
波所遮拦。

五姑姑当走进大门时向王婆打了个招呼。留下一段更长的路途,给那个经验过多样
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紧头上的蓝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脚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著横过荒山而奔著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死人死了!活人计算著怎么活下去。冬天女人们预备夏季的衣裳;男人们计虑著怎
样开始明年的耕种。

那天赵三进城回来,他披著两张羊皮回家。王婆问他:

“哪里来的羊皮?--你买的吗?……哪来的钱呢……?”

赵三有什么事在心中似的,他什么也没言语。摇闪的经过炉灶,通红的火光立刻鲜
明著,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王婆命令平儿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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