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有什么事在心中似的,他什么也没言语。摇闪的经过炉灶,通红的火光立刻鲜
明著,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王婆命令平儿去找他。平儿的脚已是难于行动,於是王
婆就到二里半家去。他不在二里半家,她到打鱼村去了。赵三阔大的喉咙从李青山
家的窗纸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当她推门的时候她就说:
“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去睡?”
这样立刻全屋别的男人们也把嘴角合起来。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山的女人也没
在家,孩子也不见。赵三说:
“你来干么?回家睡吧!我就去……去……”
王婆看一看赵三的脸神,看一看周围也没有可坐的地方,她转身出来,她的心徘徊
著:
--青山的媳妇怎么不在家呢?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又是一个晚间。赵三穿好新制成的羊皮小袄出去。夜半才回来。披著月亮敲门。王
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但他睡的时候,王婆一点酒味也没嗅到。那么出去做些什
么呢?总是愤怒的归来。
李二婶子拖了她的孩子来了,她问:
“是地租加了价吗?”
王婆说:“我还没听说。”
李二婶子做出一个确定的表情:
“是的呀!你还不知道吗?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这事。我看这种情形非出
事不可,他们天天夜晚计算著,就连我,他们也躲著。昨夜我站在窗外才听到他们
说哩:‘打死他吧!那是一块恶祸。’你想他们是要打死谁呢?这不是要出人命吗
?”
李二婶子抚著孩子的头顶,有一点哀怜的样子:
“你要劝说三哥,他们若是出了事,像我们怎样活?孩子还都小著哩!”
五姑姑和别的村妇们带著他们的小包袱,约会著来的,踏进来的时候,她们是满脸
盈笑。可是立刻她们转变了,当她们看见李二婶子和王婆默无言语的时候。
也把事件告诉了她们,她们也立刻忧郁起来,一点闲情也没有!一点笑声也没有,
每个人痴呆地想了想,惊恐地探问了几句。五姑姑的姐姐,她是第一个扭著大圆的
肚子走出去,就这样一个连著一个寂寞的走去。她们好像群聚的鱼似的,忽然有钓
竿投下来,她们四下分行去了!
李二婶子仍没有走,她为的是嘱告王婆怎样破坏著件险事。
赵三这几天常常不在家吃饭;李二婶子一天来过三四次:
“三哥还没回来?他爹爹也没回来。”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赵三回来了,当进门的时候,他打了平儿,因为平儿的脚病著,
一群孩子集到家来玩。在院心放了一点米,一块长板用短条棍架著,条棍上系著长
绳,绳子从门限拉进去,雀子们去啄食谷粮,孩子们蹲在门限守望,什么时候雀子
满集成堆时,那时候,孩子们就抽动绳索。许多饥饿的麻雀丧亡在长板下。厨房里
充满了雀毛的气味,孩子们在灶堂里烧食过许多雀子。
赵三焦烦著,他看见一只鸡被孩子们打住。他把板子给踢翻了!他坐在炕沿上燃著
小烟袋,王婆把早饭从锅里摆出来。他说:
“我吃过了!”
於是平儿来吃这些残饭。
“你们的事情预备得怎样了?能下手便下手。”
他惊疑。怎么会走漏消息呢?王婆又说:
“我知道的,我还能弄只枪来。”
他无从想像自己的老婆有这样的胆量。王婆真的找来一支老洋炮。可是赵三还从没
用过枪。晚上平儿睡了以後王婆教他怎样装火药,怎样上炮子。
赵三对于他的女人慢慢可以感到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点的事情总不向她说。
忽然从牛棚里发现五个新镰刀。王婆意度这事情是不远了!
李二婶子和别的村妇们挤上门来打听消息的时候,王婆的头沉埋一下,她说:
“没有这回事,他们想到一百里路外去打围,弄得几张兽皮大家分用。”
是在过年的前夜,事情终于发生了!北地端鲜红的血染著雪地;但事情做错了!赵
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一条梨木杆打折了小偷的腿骨。他去呼唤二里半,想要把那
小偷丢在土坑去,用雪埋起来。二里半说:
“不行,开春时节,土坑发现死尸,传出风声,那是人命哩!”
村中人听著极痛的呼叫,四面出来寻找。赵三拖著独腿人转著弯跑,但他不能把他
掩藏起来。在赵三惶恐的心情下,他愿意寻到一个井把他放下去。赵三弄了满手血
。
惊动了全村的人,村长进城报告警所。
於是赵三去坐监狱,李青山他们的“镰刀会”少了赵三也就衰弱了!消灭了!
正月末赵三受了主人的帮忙,把他从监狱里提放出来。那时他头发很长,脸也灰白
了些,他有点苍老。
为著给那个折腿的小偷做赔偿,他牵了那条仅有的牛上市去卖;小羊皮袄也许是卖
了?再不见他穿了!
晚间李青山他们来的时候,赵三忏悔一般地说:
“我做错了!也许是我该招的灾祸;那是一个天将黑的时候,我正喝酒,听著平儿
大喊有人偷柴。刘二爷前些日子来说要加地租,我不答应,我说我们联合起来不给
他加,於是他走了!过了几天他又来,说非加不可。再不然叫你们滚蛋!我说好啊
!等著你吧!那个管事的,他说:你还要造反?不滚蛋,你们的草堆,就要著火!
我只当是那个小子来点著我的柴堆呢!拿著杆子跑出去就把腿给打断了!打断了也
甘心,谁想那是一个小偷?哈哈!小偷倒霉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跌子了!”
关于“镰刀会”的事情他像忘记了一般。李青山问他:
“我们应该怎样铲除二爷那恶棍?”
是赵三说的话:
“打死他吧!那个恶祸。”
还是从前他说的话,现在他又不那样说了:
“除他又能怎样?我招灾祸,刘二爷也向东家(地主)说了不少好话。从前我是错
了!也许现在是受了责罚!”
他说话时不像从前那样英气了!脸是有点带著忏悔的意味,羞惭和不安了。王婆坐
在一边,听了这话她后脑上的小发卷也像生著气:“我没见过这样的汉子,起初看
来还像一块铁,后来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赵三笑了:“人不能没有良心!”
於是好良心的赵三天天进城,弄一点白菜担著给东家送去,弄一点土豆也给东家送
去。为著送这一类菜,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但他绝对保持著他的良心。
有一天少东家出来,站在门阶上像训诲著他一般:
“好险!若不为你说一句话,三年大狱你可怎么蹲呢?那个小偷他算没走好运吧!
你看我来著手给你办,用不著给他接腿,让他死了就完啦。你把卖牛的钱也好省下
,我们是‘地东’、‘地户’哪有看著过去的……”
说话的中间,间断了一会,少东家把话尾落到别处:
“不过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邻不都是加了价吗?地东地户年头多了,不过得…
…少加一点。”
过不了几天小偷从医院抬出来,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赵三的牛钱归还一半,另一
半少东家说是用做杂费了。
二月了。山上的积雪现出毁灭的色调。但荒山上却有行人来往。渐渐有送粪的人担
著担子行过荒凉的山岭。农民们蜇伏的虫子样又醒过来。渐渐送粪的车子忙著了!
只有赵三的车子没有牛挽,平儿冒著汗和爹爹并架著车辕。
地租就这样加成了!
五、羊群
平儿被雇做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顶像是开著小花一般,绿了!而变
红了!山顶拾野菜的孩子,平儿不断的戏弄她们,他单独的赶著一只羊去吃她们筐
子里拾得的野菜。有时他选一条大身体的羊,像骑马一样的骑著来了!小的女孩们
吓得哭著,她们看他像个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儿从牧羊时起,他的本领渐渐得已发
展。他把羊赶到荒凉的地方去,招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练习骑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
欢行动的猪一样散遍在旷野。
行在归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后的一个羊背上,仿佛是大将统帅著兵卒
一般。他手耍著鞭子,觉得十分得意。
“你吃饱了吗?午饭。”
赵三对儿子温和了许多。从遇事以后他好像是温顺了。
那天平儿正戏耍在羊背上,在进大门的时候,羊疯狂的跑著,使他不能从羊背跳下
,那样他像耍著的羊背上张狂的猴子。一个下雨的天气,在羊背上进大门的时候,
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来,仍是不停,像打著一块死肉一
般。
夜里,平儿不能睡,辗转著不能睡。爹爹动著他庞大的手掌拍抚他:
“跑了一天!还不困倦,快快睡吧!早早起来好上工!”
平儿在爹爹温顺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爹爹起来,在一个纸包里取出一点红色的药粉给他涂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还那样小,赵三感到人活著没有什么意趣了。第二天平儿去上工
被辞退回来,赵三坐在厨房用谷草正织鸡笼,他说: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卖鸡笼吧!”
天将明他叫著孩子:
“起来吧,跟爹爹去卖鸡笼。”
王婆把米饭用手打成坚实的团子,进城的父子装进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卖出去的鸡笼很少,晚间又都背著回来。王婆弄著米缸响:
“我说多留些米吃,你偏要卖出去……又吃什么呢?……又吃什么呢?”
老头子把怀中的铜板给她,她说:
“不是今天没有吃的,是明天呀?”
赵三说:“明天,那好说,明天多卖出几个笼子就有了!”
一个上午,十个鸡笼卖出去了!只剩下三个大些的,堆在那里。爹爹手心上数著票
子,平儿在吃饭团。
“一百枚还多著,我们该去喝碗豆腐脑来!”
他们就到不远的那个布棚下,蹲在担子旁吃著冒气的食品。是平儿先吃,爹爹的那
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儿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