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屋过去也曾是王府的别邸。那位天皇的弟弟曾是海军元帅。
〃那里,不太像寓所的房屋前面,正对着这儿,有两个寓所的牌子吧……〃
麻子的父亲在距椿屋不远的地方,指着车窗外面说。
〃这边的寓所是过去的王府,那边的寓所是过去的侯爵公府……听说也是一位从皇族降为臣下的侯爵,在战争中脚负了伤,现在作为战犯受着繁重劳动的刑罚。〃
在椿屋门前下了车,父亲稍稍站了一会儿,环视了一下四周。
〃我过去常在这条路上散步,从这门缝能窥视王府。不能进到里面,门总是关着的。〃
这条路是去往来之宫和梅园的,还通往十国山。
右边的小山沉浸在黄昏中。黑黝黝的小松树林里升起白色的蒸气。灰蒙蒙的暮色中似乎只有这蒸气在动。
〃这座山上有藤岛财阀本家的别墅。想不到里面有房屋吧。建筑物完全隐蔽在山里,从任何地方也看不到。〃父亲说。
〃听说到房屋去还要通过一条隧道……据说那隧道安着厚厚的铁门。在战争中啊……大概怕暴动吧。〃
这条路也通往半山腰,椿屋在山麓依山而建。主楼从路上看是二层,从庭院看是三层。
〃田园房屋肃静,已经订好了田园房屋。〃
寓所的管家说着,引领他们离开了庭院的石板路。
〃那花,是什么花?〃麻子停住了脚步。
〃是樱花吧。〃管家答道。
〃樱花?寒樱?……都不对啊。〃
〃唉,寒樱,今年是1月末开的,已经落光了。〃
〃爸爸,是什么樱花?〃
麻子看见花的时候,父亲也在想。
〃什么花呢?一时想不起来了。还是属于寒樱的一种吧。〃
〃噢,这种樱花,先长叶子,后开花呢。〃管家说。
〃花朵向下,开得有点蔫。〃
〃是吗?……有些像海棠啊。〃
正如麻子所说,这种樱花,花朵略带红色,花簇柔软,先长叶后开花,都让人感到颇似海棠。
2月初的晚阴天气中,杂夹在花朵中的新叶的嫩绿,十分惹人怜爱。
〃哎呀,水池里有鸭子呢。〃麻子觉得很新奇。
〃相邻的伊贺侯爵家的水池里,我曾见过有墨西哥野鸭子。现在不知怎么样了。〃父亲说。
樱花在池水的对面开放着。
还有一个像是半面浮在池水上的独房。这是茶室。
管家说,这茶室是财阀成田过去当男爵时建的。
〃如果没进客人的话,真想看一看呢。〃父亲说。
麻子的父亲水原常男作为一位建筑家,战后,过去的富贵之家变成旅馆或饭馆的,他都带着相当的兴趣和感慨去观看。
在逗子,就连天皇的弟弟的家也变成了旅馆;在小田原,就连藩阀和军阀的元老山县公的别墅也变成了旅馆。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但是,由于原来都是住宅结构,变成旅馆和餐馆,有的地方有些不合适,不方便,水原曾经接受过关于房屋改造的洽谈。
即使椿屋,正房外加田园房屋和茶室,也仅能容纳八对客人,但是庭园却很宽敞。
麻子对田园房屋那带有温泉间的客厅感到很新奇。
〃真静啊。就像到了农家,既肃静又亲切……〃
〃是啊。没搞什么装饰,干净利落。〃
这是把农家房屋移来后改建的,毫无故弄玄虚的痕迹。
〃给人以自然平和的感觉……〃麻子环视着房屋说,〃哟,横楣上也没有什么装饰啊。〃
八张〃榻榻米〃的房间和六张〃榻榻米〃的房间用木门隔开,木门上镶着高约二尺的拉门。
南面和西面的一半是齐腰高的纸隔扇,没有安装玻璃。
拉门和天花板裸露的木头全都涂着浅黑色。一百瓦的电灯也显得有些暗,也许是由于这颜色的关系吧。只有壁龛的立柱和壁龛板的颜色有所不同。
〃榻榻米〃的席面使用的也是粗料,也许是故意这样的吧。
水原换上和式棉袍走到庭园去看茶室。麻子没有换衣服的时间。
那个独房有一个六张〃榻榻米〃的房间和一个四张半〃榻榻米〃的茶室,洗茶器处是厨房,还设有浴室。
〃这里能住啊。〃
水原说着走到外面,一直往前走,站在桥上仰望正房。那是一座洋房。
房屋和庭院与水原昔日曾经窥视的王府全然不同。
庭院边缘平地上有一个狗窝和一条漂亮的狗。
〃啊,多好的秋田犬啊。〃
水原走到狗的前面抚摸着狗的头。
大大的狗抬起前爪抱住了水原的腰。这似乎是这条狗的习惯。
狗的毛色是浅黄色的,而竖起的耳朵和卷起的尾巴颜色稍浓些,略呈茶色。水原握着狗的耳朵,抱着它的松软的脖子,感到一种活生生的美流入心田。
水原想说,这杂乱无章令人不悦的临时建筑充斥的热海街,真配不上这条秋田犬。
〃春天来时的芳香,瑞香花……已经开了呀。〃麻子说,她的口气里好像蕴含着那是幸福的芳香似的,〃那边的红梅下面,南天竹出新芽了,叶是红色的呢。八重红梅开得晚吧?〃
〃是啊。白梅大体已经落了。〃
〃像绊桃似的,是真正的红梅色呢。〃
经常被束缚在家中的女人,感到从家中解放出来进行一次小小的旅行是很快活舒畅的。家里人一起出来也很放心,这对女人来说似乎是满好的。
水原曾经见过妻子是这样,女儿麻子似乎也是这样。
麻子在一棵小树上发现了一个柠檬果,也说:〃呀,多可爱呀。〃说着,还轻轻地摸了摸。
柠檬果只有一个,又小又青。
〃我以前到相邻的伊贺侯爵的庭园去的时候,正是金合欢花盛开的季节。是几月呢?一进到庭园里,见到白孔雀在草坪上漫步,水池边上有两三只墨西哥野鸭。那野鸭怕冷,好像无精打采似的。所以冬天还是飞走了吧。虽说是水池,也是露天浴池,是温泉呢。里面养着天使鱼。那时候热带鱼很流行,连百货店也卖。侯爵试着在温泉饲养,居然完全成功了。鱼长得很大。金合欢花现在并不稀奇了,可我是在侯爵家第一次见到呢。侯爵有那种雅兴。宽阔的浴池里,各种各样的热带小鸟飞来飞去。〃
〃嗬!〃
〃对热带感兴趣啊。浴池的冲洗身体的地方,满铺着亚马逊河的石头。是特意运来的。〃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向侯爵宅邸走去。
麻子诧异地说:〃亚马逊河?〃
〃是的,巴西的河。红石头。一下到池里,就像要被热带鸟的鸟粪蒙上似的。靠近一面墙壁,栽种着一大排热带植物,青翠欲滴,还有花。浴池里面,面向庭园的一方,从上到下全是玻璃,虽然不透明,但也明亮耀眼。我们这些性格内向的日本人,也不能羞怯地慢腾腾地进去了。是一个天棚很高的大厅。还放有椅子。噢,在裸体运动或自由躺卧之余,进入浴池稍稍休息一下。从一开始就和腼腆害羞地蜷缩在浴池里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
在椿屋主体建筑的右侧,白色的侯爵宅邸黄昏残照般浮现眼前。
〃以前是更新鲜的白色啊。由于曾经成为空袭的目标而轰动一时。因为从远处看很显眼。总之,其建筑风格是孑然突兀,旁若无人,好像是小暴君或大叛逆者的建筑似的。据说,侯爵从西洋一回来,就把这个宅邸的庭园树木全部拔掉,把庭园石全部挖出,全都搞成草坪。虽然上一代主人也许并不是倾心风雅,然而侯爵却把日本风情的庭园变成了西洋风格的样式。房屋也毫不留恋地毁掉了。侯爵似乎是要在热海的别墅建立热带风情的生活。室内温度终年华氏七十度——据说华氏七十度最好——为此,把温泉的热水向地板下和墙壁里流通之后,墙壁出现裂缝,坏了。建筑材料研究得不够啊。但是,我去的时候,一到屋里,闷热闷热的,很不好受。〃
〃有华氏七十度?〃
〃啊——也许有吧。据说,即使是在隆冬,侯爵也只穿一件衬衣,向打字员口述原稿。两个打字员是从美国来的第二代美籍日本人。论文是用英语口述,寄给外国的学会会报的。〃
〃噢——是学者?〃
〃是动物学学者啊。有时到热带去猎取猛兽呢。还乘轻型飞机访问过埃及。他是离开日本的贵族啊,在外国的知名度比在日本还高。是一个在狭窄而潮湿的日本不能居住的人吧。这个热带风情的宅邸,也是对日本风土的反叛……〃水原停了停,说,〃当然是衰败了。〃
他仰望着屋顶呈圆形塔尖般的房屋。
〃我去的时候,一只蜂鸟还活着呢。原来是两只,有一只死了……〃
〃是翅膀扇动极快,快得几乎看不见的那种小鸟吧?〃
〃是的。〃
椿屋的照明灯亮了,从上面照射着庭园。
水原就此返了回来,边走边说:〃二楼的寝室也让我看了。漂亮的床和各种各样的化妆品都令人吃惊,但更令人吃惊的还是鞋啊。拉开床旁边的帘儿,里面是鞋架。两侧的架儿上,摆着四五十双夫人的鞋。夫人也是在美国长大的第二代美籍日本人,完全是美国的生活方式。寝室也和浴室一样,是日本人所想象不到的。半月形的大大的窗户,是一整块玻璃。真是既明亮又华丽……〃
他说到这里止住话头,又说起美国风格的厨房和洗衣场所。
他们从茶室前面走过,又走过水池的小桥。
〃啊——想起来了。没错儿,那樱花,叫做红寒樱。〃
水原笑了。二
〃我给您搓背吧。我已经多少年没给爸爸搓背了呢……〃麻子说。她正洗着自己的前胸。
父亲枕着澡盆边沿,身子泡在水里。
〃嗯,是啊。你小的时候,连脚趾缝都给你洗,你还记得吗?〃
〃记得的。那时我也不小了。〃
父亲闭着眼睛说:〃我现在正在考虑,想给你建一座房子。〃
〃哎唷,我的房子?……〃
〃是的。〃
〃我的房子,和谁一起住的房子?……是我一个人住的吗?〃
麻子洗着身子,似乎说得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