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我的房子,和谁一起住的房子?……是我一个人住的吗?〃
麻子洗着身子,似乎说得很轻松,而父亲的思路却被打断了。
因而,父亲也开玩笑似的说:〃想在一起住的人,还没有吗?〃
〃没有啊。〃
女儿忽然看着父亲。
〃嗯——你一个人往也可以。不住也可以。作为你的房子放着,那是很好办的。爸爸是建筑家。哪怕是小房子,想把它作为像遗嘱那样的名作留给女儿。〃
〃遗嘱那样的房子?〃女儿指问道,并连连摇头,〃讨厌那样的……〃
她进到澡盆里,说:〃我冷了。〃
〃没关系的。正如我平时说的,不能如意的人间万事中,没有像建筑这样更不自由的艺术。场所、材料、用途、大小、经费、房主的随意要求,而且还要有木匠、泥瓦匠、家具匠人的手……像伊贺侯爵那样任意而为的房屋,我可能一座也没建过。所谓遗嘱那样的东西,也就是按自己的想法所建的房屋的意思。搞建筑,第一次按自己的想法……这是少有的。〃
父亲为女儿裸体的美而惊叹。
一瞬间,父亲想起了寓所庭院的秋田犬。虽然把自己的女儿和狗联系在一起不太好,但却都是有生命的东西身体的美。当然,女儿的美是秋田犬所无法比拟的。
秋田犬被拴在狗窝里,动物不能建造房屋。鸟能建巢,但比人类的建筑自然。不要破坏和丑化自然。热海街市的建筑是丑化自然的标本吧。似乎已经无可挽救了。正如科学的进步增加了人类的悲惨一样,现代建筑增加了人类的幸福了吗?这是值得怀疑的。这种怀疑,对水原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同时,当今的建筑能否像往昔的建筑那样作为一种美留给后世,世界建筑家心中也持有怀疑。
但是,水原惊叹于女儿的裸体,这一美丽的人体是否居住在与之相称的美丽的房屋之中呢?这种怀疑倏然而生。同时,自己也为这种怀疑而惊讶。
作为建筑家,似乎已经忘记了身边美的东西,所爱的东西。
即使水原本身也被烧得无家可归,居住在临时敷衍的房子里。
毋庸置疑,与女儿美丽的身体相称的衣服、相称的房屋,人类终究是制作不出来的吧。像动物那样赤身裸体地在野外生存,那是神创造出来的美。建筑的新的思考,某些方面的出发点也许时常源于此处。
总之,建筑家水原已经有几年没有和麻子一起洗澡了,现在考虑为美丽的女儿建造生活、起居舒适的房屋,饱含着父亲的感情和爱。这房屋,麻子和谁在一起住,父亲并没有想。
但是,和女儿在窄小的家庭浴池里,总觉得有些不方便。父亲在避开自己的身子的同时,产生了自己青春已逝的想法,像遗嘱这样的话,也是从这种想法中脱口而出的吧。
父亲先从浴池出来回到房间,见到桌子上有一小枝瑞香。这是女儿折来的。
刚才,父亲以为女儿一定会欢跳起来,但其实自己也是有点奇怪的。
二楼的客人轻轻地唱着新内派〃净琉璃〃《尾上伊太八》。三弦琴很好。所携艺妓似乎不太年轻。
麻子从浴池出来,面对着镜子,父亲对女儿化妆的姿势也感到很新奇。
〃爸爸。〃女儿从镜子里呼唤道,〃爸爸对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哎?——〃
〃爸爸对我说了些什么,就带我到这里来了吧。我很不安。〃
父亲默不作声。
〃爸爸说的像遗嘱那样的房子,建几座?两座?三座?〃
〃什么?……〃
〃如果为我和姐姐的话,那就是两座,可是京都还有一个妹妹吧。〃
父亲皱起了眉头。
女招待送来了可口的晚餐。
麻子回到火盆旁,趁摆放菜肴的时候,低头摆弄着瑞香。瑞香是短筒状的花,外侧粉红中略带紫色,那花的内侧呈淡淡的粉红色。这情景,父亲也见到了。三
晴朗的早晨,锦浦方向的大海闪闪发光。
〃半夜里秋田犬叫了,你知道吗?〃父亲说。
〃不知道。〃女儿洗过澡,坐在镜子前。
〃真不愧为秋田犬,声音浑厚有力……〃
〃是吗?〃
父亲又提起伊贺侯爵的话头,说:〃相邻的侯爵曾经是贵族,其特殊待遇战前就停止了。曾几何时,骄奢淫逸,真有伤贵族的体面。但是,他想反正爵位和财产都要因战败而被废弃和没收,便为所欲为地把家产全部挥霍掉,现在好像有点后悔。〃
水原以前去看侯爵宅邸的时候,曾经被茶室式建筑和茶室所吸引,不由回想起自己那时的年龄,而现在又住在相邻的侯爵公府,便联想起伊贺侯爵的过去和自己的生活方式来。
建筑家也遭受了原子弹爆炸、氢弹爆炸破坏下的命运。
〃抛离这个家,抛离那个家。〃
这一佛家语,此时在水原的头脑中反复出现。
水原他们走出椿屋,到街上散过步之后,乘上了去元箱根的游览大轿车。
越过十国山,到达箱根山,见到了芦湖。双子山、驹岳、神山上还存有白雪。
从箱根街市去往箱根神社, 在小杉树林里走着。 水原对山中旅馆的管家说:〃这一带的梅花已经开了吧?〃
〃还没有开。这里和热海的温度差华氏十度左右。〃管家答道。
所说的山中旅馆,是藤岛财阀本家的别墅。
宅第门口,有仆从候主处,有车库和游艇停放处。
但是,他们被领进的房间却出乎意料的简陋。
〃真是山中小屋啊。是职员的宿舍吧。〃水原说着,伸进被炉。
只有纸拉窗,没有玻璃窗,窗外有窄廊。入口和相连的房间是用新杉板门隔开的,原来大概是纸糊的拉门吧。
到客厅去用茶,见到客厅好像是新建的样子。一问女招待,才知道过去这里曾经是西洋式建筑,去年3月失火烧掉了。于是,水原理解了。
藤岛家的人们的梦痕被烧掉了。
他们在观赏数万坪的庭园。
过了石楠田园,有一个茶室。前面是一片宽阔的杜鹃花花园。
穿过杉树林, 走到稍稍高起的草坪, 伞状的杉树下面放有长椅,有一个写着〃一棵杉〃字样的标牌。
领路的管家用手指着湖岸的方向,说:〃那是四棵杉,草坪是羽毛球的球场。〃
〃哎哟!姐姐?〃
麻子低声喊叫似的说,为压低声音忙去捂嘴,手抬到了胸前。
〃不要喊,看着。〃
父亲低低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在并排四棵杉树的下面的长椅上,百子正紧紧依偎在少年的肩头,凝神望着湖水。
之后,水原被引领着观看了独房和田园房屋,但却静不下心来了。
田园房屋标牌上写着〃六百年前飞弹高山之家〃,英语写着〃七百年〃。
〃对外国人,还有一百年的虚数呢。〃水原笑了,要看一看。
〃据说在这里的田园房屋,藤岛先生能向顾客提供真正的农家菜肴。〃管家说。
据说连马厩板上的马粪也没有弄掉,原封不动地移来了,房屋也保持着原样。
但是,房盖大多都坏了,从露天处能看见神山的雪。水原感到有些冷。麻子也脸色苍白。
这一夜,两人话语很少。
父亲想,百子可能是避开汤河原和热海,越过箱根的温泉场,来到这冬季顾客很少的深山旅馆的。
百子和麻子不是同母所生,长得不太像,所以旅馆没有注意到两人是姐妹吧。
父亲昨天出门时说到热海去,百子也没有料到他们会来到箱根深处。
百子从后面拥抱着男少年。少年没有拥抱百子。
〃你哭什么!〃少年沉郁地说。
百子也倦怠地说:〃没哭啊。〃
〃眼泪都落到我的脖子上了。〃
〃是吗?因为你太可爱了。〃
少年要转动一下身子,动了一下。
〃不,不要动……〃百子小声说了一句,望着牡丹色的窗帘。
百子和少年的房间与父亲和麻子的房间分隔在门口交款台的右面和左面。这里把日本式房间稍稍洋化了一些,房间里放着床。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三章 火焰的颜色
麻子和父亲等待着早饭,外面传来汽艇的声音。
麻子不由看了看父亲。
〃那该也是去取配给品的吧。〃父亲说。
因为两人昨天傍晚见到了取配给品回来的汽艇。
外面火焰的颜色在黄昏中微微发亮的拉窗上摇曳。麻子打开拉窗一看,见旅馆庭园值班人正在烧枯黄的草坪。蜉蝣般短促燃烧的火不断扩展,形成一个很大的火环。
芦湖静悄悄的。落日余晖里对岸水边呈现出一条清晰的线。那上面的山淹没在茫茫暮色之中。没有晚霞。
从这边岸上的树间,见到汽艇在行驶。
〃哟,这么冷,还有人坐汽艇啊。〃麻子说。
庭园的值班人也向湖那边望着,说:〃取配给品回来了。〃
〃用汽艇去取配给品?〃
〃因为陆地运输困难。汽艇是这里面村子的上帝啊。〃
岸边的树间薄暮蒙蒙,有一只小船在薄暮中划动,似乎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在划船。
〃像这样用小船去领配给品和买东西的生活,我也想试试呢。〃
麻子心里有些不安,便这样说了一句。
〃外面冷,关上拉窗。〃父亲说。
火焰的颜色又摇曳地映照在拉窗的下端。
今天早晨,麻子也感到忐忑不安,汽艇的声音也让人静不下心来。
〃还是配给品?昨天是用桨划的小船吧。今天用的是汽艇啊。〃
麻子没有完全按父亲说的办,偷偷地把拉窗留了一个缝隙。她一只眼睛靠近那里,确认姐姐没有到旅馆的庭园之后,又拉开了拉窗。
汽艇向湖尻驶去。汽艇本该是向富士山倒映在湖中的方向驶去的,但是富士山被阴云遮住了。
昨天的小船沿着湖岸像在树间穿行,而今天早晨的汽艇像掠过岸上的树梢向湖心驶去。
〃是姐姐。果然是姐姐啊。那难道不是姐姐吗?——正如我料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