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极喜欢下雨,只要一下雨,露天矿山便无法开采了,破碎机便也停息了。我就一个人撑把伞,走十多里路,去八号码头发呆。自从我十二岁那年,从这里上岸来到芜湖之后,我便无法忘记这个让我靠岸的码头。潜意识里,我多么希望再从这个码头回到故乡去。有时,我在江边挑一个偏僻的地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着烟雨朦胧的江面上那些颠簸飘摇的小渔船,忧伤不已。我希望有一只船可以带我远走高飞,浪迹天涯,永不回来。那些江鸥的鸣叫也是那么凄切,惹得我常常坐在江边独自哭泣。哭够了,再打着伞回家。
现在想来,一个人的一生中注定要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转折的,就像好好地走在路上,会莫名其妙地摔跤一样,有的人只是略伤皮毛,爬起来掸掸衣服上的灰尘继续行路。而有的人却会被摔得头破血流,前程尽毁。对农村女孩子来说,命运的转折就是依靠婚姻这块跳板,跳好了,对岸柳暗花明,小日子可以过得舒心惬意。跳不好,就是浸身苦海,后果不堪设想。
(二十九)
「这场巨大的悲剧发生在1988年的秋天。两条鲜活生命的非正常死亡让我心有余悸。我恨死了农村;恨死了贫穷而愚昧的农村;恨死了那些因为贫穷和愚昧而麻木了的灵魂!」
18岁那年秋天,我浑身发抖、惊骇不已地见证了一件极为悲惨的事,这件事深深影响了我日后的情感取向。
那是初秋的某个黄昏,太阳刚刚滚到山旮旯里去,附近的小刘村忽然人声鼎沸起来,顺风传来哀嚎阵阵。很快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一个20岁的姑娘上吊死了。喜欢看热闹的村民们倾巢而出,朝着哭声最响亮的小刘村奔去。我也去了。
在农村,没有什么比上吊、投河、喝老鼠药更方便快捷的死亡方式了。几乎每年,各个村庄都会有想不开的村民非正常死亡,有些是因为婆媳不和,有些是因为夫妻打架,但像20岁的姑娘寻死的还不多。
那场景绝对是触目惊心的。那个姑娘还赤着脚,脚丫子上残留着微干的黑泥巴,那是稻田里肥沃的泥,她应该是刚从田里割稻回来吧!她上身穿件褪色的红的确良的衬衫,袖口也是高高挽着的,肩膀上有两个叠在一起的补丁。她躺在门板上,脸上蒙了一顶破破的草帽,薄薄的衣衫下挺着两个小馒头似的乳房,瘦瘦的身子一动不动,一条粗长的辫子垂在门板上。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大大的寒战,我不认识她,但我分明感到疼,感到怕。
她的家门口人山人海。有唏嘘的,有哭泣的,有打听的。哭声最响的应该是她的妈妈吧,呼天抢地的,还咒骂着什么。我也哭了,我看到那个女孩留下的一封遗书,被好多人传阅着。那是一张春节时贴门对的红纸,撕得很不规则,纸也已褪色了,字是用圆珠笔写在红纸反面的,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几句话:〃我死了,你们就不能把我怎么样了。我和小九子是真心相爱的,你们硬要逼我跟别人结婚,我就死给你们看。我到死也恨你们!!!〃一连三个触目惊心的惊叹号,表示了这个姑娘的绝望和仇恨。此刻的她平静地躺在门板上,以沉默的死,无声地抗议着她的仇恨。一个农村姑娘,唯一能主宰的,就是自己的生命。
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对往下淌,曾几何时,我也是想一死了之的呢!虽然不是为爱情。那么弱小的女子,为了爱情,她没有能力与强大的亲情抗衡,她唯有以死抗拒。这份勇气是多么悲壮又是多么悲惨!
从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大致弄明白了,原来这个姑娘是和村里一个叫小九子的青年自由恋爱,但是她的父母嫌弃男方家兄弟多,家境贫困,坚决不同意,为让姑娘彻底死心,她的父母托人给她做媒,找了个在市里卖煤球的跛子,收了人家三千元彩礼,准备在阴历八月十六那天成亲。绝望的姑娘和小九子决定私奔,但那夜没走出半里路,就被闻讯而来的父母亲友堵截了回去,愤怒的亲友打折了小九子的腿,把姑娘拉回家中锁了起来。才过一周,姑娘就选择了自杀。
死去的姑娘并没得到彻底的解脱和安稳。她的死被其父母亲友视为是小九子的罪过,于是将她的遗体抬到小九子家中,逼迫小九子一家老小为姑娘的亡魂守灵三天,并将小九子家中的所有家具物件打烂砸碎,只差没拆掉房子了。当夜,小九子便喝了满满一瓶农药,紧抱女友的遗体,含恨而去。
这场巨大的悲剧发生在1988年的秋天。两条鲜活生命的非正常死亡让我心有余悸。我恨死了农村;恨死了贫穷而愚昧的农村;恨死了那些因为贫穷和愚昧而麻木了的灵魂!
也许就是那时候,我萌发了要逃离农村的念头。〃死也要死到外面去!〃我在日记里用力地写了这行字。
(三十)
「我心如刀绞,第一次觉得父母如此陌生和〃歹毒〃!我撕心裂肺地痛哭一场,逆反心理像野草一样在心里滋生——我一定要离开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家,与其被父母〃卖掉〃,不如自己出去闯荡。」
1989年的春节如期来临。因为母亲生病时的欠债没有还完,我家过了一个凄凉无比的春节。没有一件新衣服,新鞋子,甚至没有一点肉。一锅豆腐白菜炖粉丝就过了一顿年夜饭。
这一年,注定又是我家的灾年。同样是夏天,母亲旧病复发。居然是胆结石!真奇怪,切掉半个胆囊之后的母亲居然又长了结石。手术依然是在铁路医院做的,结果是,母亲得救了,但又欠下千元巨债!真正的雪上加霜。全家人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和窒息。挣钱还债,成了这个风雨飘摇之家的当务之急!
也许上苍还是眷顾我的,就在我处于人生的黑暗之中时,他伸出一只引路的手,将我拉出了黑暗——就在我妈妈出院回家的第二天,本村有一个顶替父亲在上海宝钢工作的小伙子大川回家来农忙。有一天晚上,他到我家来串门,他说起了上海的种种繁华,以及一个新鲜而陌生的词汇——打工。大川告诉我,如今在上海打工的农民特别多,工作也遍地都是,随便找个洗碗扫地的活,一个月也能挣到上百块。天!那够我在破碎机上干两三个月了。〃打工〃这两个字,像两支小小的蜡烛,在我眼前慢慢燃烧起来。
从我来到小荆山的时候,就认识了大川,我们经常互相借书看,在一起扳手劲,还经常成群结队地去有电视的人家看《排球女将》。他家兄弟三人,他是老二。我们经常会听到他被脾气暴躁的母亲打得鬼哭狼嚎,哭过之后,爬起来又去耕地挑谷,16岁的他就像个26岁的男人一样干体力活,壮实得像头小牛犊子。大川18岁的时候,幸运地接替了他父亲的工作,去了上海宝钢,做了合同工人,也成了我们小荆山所有孩子羡慕的对象。听他回来说了上海的种种好处,我的心不安份了。
我跟父母说要去上海打工,他们一听就像炸雷一样跳了起来,继父首先表示强烈反对!在我们那个村,那时还没有一个女孩子离开本市,去那么遥远的地方找工做的。病中的妈妈生怕我一去不回,更是态度坚决地反对!一会儿抹泪,一会儿要找绳子上吊……家里又发生了一次鸡飞狗跳的激烈争吵。这回,我寸步不让:我出去挣钱还债有什么错呢?
情急之下,妈妈居然说了句〃大不了帮你选个好人家,订个亲,彩礼就够还债了〃。天!那和将我卖掉有何区别?我心如刀绞,第一次觉得父母如此陌生和〃歹毒〃!我撕心裂肺地痛哭一场,逆反心理像野草一样在心里滋生——我一定要离开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家,与其被父母〃卖掉〃,不如自己出去闯荡。闯好了,就回来;闯不好,死在外面拉倒。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
我越想越悲壮,越想越激动:我要走!一定要走!我要去上海,那里一定会有我的一小块立足之地!我被自己的疯狂念头鼓舞着,一刻也不想在这个活死人墓般的家里呆了。
我知道无法说服父母了,为了顺利离家出走,我选择了不辞而别!我和一心要帮我的大川〃私奔〃了!
迄今还清晰地记得,我穿着一件肩膀上打了一块三角补丁的白的确良短袖衬衫,一条黑白格子的裙子,一双走路〃咔咔〃作响的塑料凉鞋,在那个无月的夜晚,我背上了五六年来写的14本日记,悄然离开了我生活了6年的家。在我和妹妹一起住的小屋里,妹妹隐忍地小声地哭着,她答应我在天亮之前一定不向父母告密。天亮之后,我坐的火车估计已经离开安徽省了。
我是一路走一路哭着的。我想着天亮时,还挂着胆汁袋的妈妈找不到我,该是怎样的悲伤;继父的大嗓门一定会把我的〃私奔〃丑闻在小荆山宣传得沸沸扬扬的。可我除了一路洒下心情复杂的泪水外,已经顾不上父母的反应了。事已至此,我只能义无返顾,奔向我渺茫而未可知的未来。至于未来是什么模样,我无从揣测。我的出逃就是在向命运挑战!向世俗挑战!
上海,我能在这里寻找到自己失落已久的梦吗?
第三章:漂泊在上海,风中扬起不屈的旗
(三十一)
「对上海的第一感觉,是新奇多于陌生,兴奋多于恐慌。上海,能接纳我这只不期而至的飞鸟吗?」
1988年8月17日早晨,我顺利地坐上了从芜湖到上海的火车。19元车费,8个小时后就抵达上海了。当我站在黄昏的上海火车站广场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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