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英表姐家里,母亲摸摸我的衣服,惊讶地喊起来:〃你怎么穿得这么少?〃我鼻子一酸,说不出一句话。母亲又摸摸我的手,再次惊呼:〃手这么凉,怎么不加衣服?〃母亲当即就要去养父母家,看样子似乎要兴师问罪去。
我拽住母亲,哀求道:〃妈,带我到安徽去吧,我不想在这里过下去了。〃母亲的眼圈一红,说:〃不是我不想带你去,是你继父不同意呀!〃红英表姐给我出主意:〃我看姑父也是个老实人,萍后你要求他,晚上他睡觉,你就在他床前哀求,他心一软,兴许就同意了。〃母亲想想也说:〃这倒是个好办法。萍后你要会说话,开口闭口就叫爸爸,他一高兴,一喜欢你,就带你走了。〃晚上,和表姐夫喝了两盅白干的继父在红英表姐家的东房里睡下了。母亲和表姐在另一间房里说话,母亲叫我去求继父〃开恩〃,成了马上告诉她。
我遵照母亲的意愿而行。开始我是低头认罪似的站在继父床头,一动不动。那时农村还没通电,昏昏暗暗的煤油灯跳在继父的床头,他缩在被窝里,用安徽普通话说:〃你把灯吹掉吧!〃他以为我是来给他吹灭油灯的。见我半天没动,继父奇怪地问我:〃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我嗫嚅着说:〃爸爸,带我去安徽吧!〃继父没吭声,我想起红英表姐交代的必要时要跪下的话,我双膝一弯,跪在了继父的床前。跪下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划过一抹钝钝的痛,13岁的我已经懂得自尊,我的眼泪在这一刻暗潮汹涌。
几分钟后,我听到了继父发出的鼾声,继父居然睡着了。
我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滴落下来。如果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会视而不见我的跪地哀求而心安理得地酣睡吗?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薄薄的秋裤隔不了来自地底的寒气,我能感觉到寒气上升的冷酷与无法抵挡,泪在脸上蜿蜒成冰凉的河,小小的心似乎也冻成了冰坨坨。世界何其寒冷啊!哪里会是我取暖的地方?
我跪了也许有两个小时那么久,继父的鼾声经久不息。泪痕已在脸上干结,紧绷绷的,像结了一层痂。我绝望地想:如果继父一直不醒来,我是不是就一直在这冰冷的地上跪下去?
继父醒来时我已跪麻了双腿,继父起来解手,见状,很惊异地问:〃干什么跪这里?〃我小声而坚决地说:〃我要去安徽!〃我听见继父叹了口气,边往外走边说:〃去安徽也是过苦日子!〃继父解完手回来时叫我起来,〃你不要跪了,〃他说,〃不是我心狠,我养两个人已经够呛,我再也无能为力。〃继父躺进热乎乎的被子里,不再理我。一会儿,鼾声又起。
我是彻底死心了。不再哭,继父不会因我的哭泣而心疼的,我又不是他生的。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想往他身上贴的小包袱吧,谁又愿意自找苦吃呢?
我艰难地爬起来,在这个寒冷而又无情的冬夜,无家可归的我连继续哭泣的意念都放弃了。生活不相信眼泪。
我一个人悄悄回了养父母家去睡觉,没去惊动母亲。我跪了两个小时继父都毫无怜悯,她又能怎样?
整夜都在梦中挣扎。我一个人奔跑在烈日炎炎的旷野上,旷野无人,我无去无从。我仰天叩问:〃家——家呢?〃
(十五)
「我忽然惆怅万分,不知道这一去还有没有归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故土。忽然想到孤零零埋在屋后的父亲,眼泪迅速吧嗒吧嗒掉下来。我就这样,如一叶飘萍般随着滚滚长江水飘到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故乡——安徽芜湖。」
第二天,事情出乎意料地改变了。继父竟然同意带我去安徽了。
后来才明白,一切还是母亲所为。在我黯然离开后,母亲与继父大吵一架,母亲说如果我不带去安徽,她也不去安徽了。最后继父吼了一句〃老子算栽了〃便默认了我。
继父的那一关过了,养父的一关就不那么容易过了。
中午,继父和母亲都在养父母家吃的饭。这顿饭应该说吃得圆满而美好。养父对母亲一口一个亲家母,和继父一杯接一杯喝酒。这天的我破例上了桌子,还吃到了两块红烧肉,自然是养父〃疼爱〃我的表现使然。
我一小口一小口咬着养父夹到我碗里的肉。到养父母家也有一年了,吃肉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也是养父第一次给我夹菜,并且是红烧肉啊!那肉是切成方块型的,有瘦有肥还有皮,琥珀色的,一层明晃晃的油,香极了。吃过饭,养父威严地叫他的女儿:〃庆珍,洗碗!〃庆珍很不情愿地动手拣桌上的杯盘碗碟,并且狠狠地瞅了我一眼——洗碗本来是我的任务,就像给养父打酒一样天经地义的。
母亲是在吃完饭后向养父提出要带我走的。养父正剔着牙,闻言眼睛一瞪:好好的,开什么玩笑?
是了,周家是怀着我做童养媳的目的收留我的,自然不会轻易放了我吧?我的心有点飕飕的凉,就像顺着我的裤管向上窜的凉风,一直窜到了我的心里去。
任母亲好话说尽,养父就是不放我,他的两个儿子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打了个寒战,怕母亲夺不走我。
母亲和养父终于控制不住地争吵起来,养父咆哮起来,脖子上青筋鼓起老高,跳脚道:〃老子不能白白养你女儿一场……〃母亲答应养父,即使我去了安徽,仍然认他做父亲。养父不依,指使他的两个儿子将我押解起来,就在他们动手时,母亲冲过来,母鸡护雏一样抱我在怀。养父恼羞成怒,举起煤油灯就砸,油灯飞在母亲的额头上,殷红的血从母亲的脸上淌了下来。
亲眼目睹着流血的母亲势单力薄地为我争取着自由。原先对母亲的些许怨恨在此刻烟消云散。心里满满的,是对母亲的感激与感动。
事情的结果是请了养父村里的干部调解,母亲答应了养父赔偿200元养育费的要求。200元!这在八十年代初是个多么吸引人的数字!母亲找红英表姐借了100元,继父从口袋里掏了100元,我就被从童养媳赎回成了母亲的女儿。
养父仍不解恨,我临离开他家那天,他恼恨地叫我从身上扒下他家的所有衣裳。母亲二话不说,拉起我到薛窑镇,由我亲自挑选,替我买了一整套棉衣棉裤的衣料,随后送到一个裁缝店加急赶制。
至今仍记得那件粉红底碎白花的棉衣,我就是在13岁那年的春节穿着它满怀喜悦地从南通港登上了江汉号客轮。在南通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长江,站在江边的我惶惑至极,江水怎么可以有这么多呢?它从哪里来?它为什么这么混浊?在它身边,我是如此渺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那轮船真大,上下四层,我们买的最低等的五等舱,在船的最底层,一层草席铺在船板上,南腔北调的旅客横七竖八地或躺或坐。我不时爬上二层的甲板,望着江水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金色、银色的碎光,怯懦而兴奋。船开动了,逐渐骚动的旅客们逐渐安静,我看着庞大的轮船笨拙地离港,掉头,缓缓驶离我的故乡。
我忽然惆怅万分,不知道这一去还有没有归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故土。忽然想到孤零零埋在屋后的父亲,眼泪迅速吧嗒吧嗒掉下来。我就这样,如一叶飘萍般随着滚滚长江水飘到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故乡——安徽芜湖。
第二章:采石场,屈辱和血汗铸练坚韧不屈
(十六)
「砸破指头是正常不过的事,还有碎石屑溅入眼睛、划破腿脚的,右手掌被锤柄磨起的水泡也钻心的疼。只是,无论我受了怎样的伤,都甭想从继父那里得到半点同情。」
原以为好日子就会随着和母亲的相聚而降临的。直至来到继父家,我才明白梦想和现实的距离有多大。
继父家境的窘迫让我始料未及。当继父领我走过一座名为小荆山的露天采石场,再下一道坡,转弯就到了继父家门口时,我还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新家。这就是我的新家吗?
这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三间房子,像一只老龟,沧桑不堪地趴在地上。三间房子里却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即我家,一户是继父的大哥一家,他们家有五口人。三间房子一家一半,中间堂屋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杂物,养着鸡鸭,地上坑坑洼洼,屋里气味熏鼻。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
后来才知道,继父在未和母亲结婚前一直独身。继父独身的原因很简单,继父易怒,脾气暴躁,嗓门大。据说继父年轻时曾有过数月的事实婚姻,后因那个女人无法忍受继父的性格而一去不返。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的时间里,继父像山上一块不讨人喜欢的顽石一样,一直无女人问津。于是继父孤独地生活了47年,直至经人介绍介绍认识了49岁的母亲。其实母亲在见继父第一面时心内是备感失望的。做矿工的继父看上去丑陋而粗糙,家境也不如人意。但那时急于找个落脚点的母亲别无选择。
直至和继父生活在了一起,我才深切地明白继父支撑生活的不易,也才理解母亲当初不能带我来的苦衷。我和美华在父母的房间里搭起了一张小竹床,屋里还塞满了农具杂物,堆得满满的,一家四口和所有破烂农具塞在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子里,连转身的空间都很困难。尤其是,房间的门背后还藏着一只尿桶。晚上,谁起夜都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又臭又吵人。
由于我的来临,使得原先就备感窘迫的家境更为捉襟见肘。我和母亲、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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