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产挥霍光了,其中包括我可怜的一部分,极小的一部分,于是我被弄得一文莫名,流落街
头。我本可以从私人企业中找一份工作,但我没有这样做:穿过金光闪闪的军官制服以后,
我是不能到铁路上随便找个什么工作的。于是,羞愧就羞愧,可耻就可耻,堕落就堕落吧,
而且越坏越好,这就是我的选择。这样过去了不堪回首的三年,甚至在维亚泽姆斯基大院里
也呆过。一年半以前,我的教母,一个有钱的老太婆突然在莫斯科去世,她在遗嘱中给我留
下三千卢布。我考虑以后,马上决定我的命运。我决心开办当铺,不再向人请求施舍:先搞
点钱,然后找个落脚的地方,远远地离开过去的回忆,开始新生活。这就是我的计划。然
而,黑暗的过去,我的名誉永远遭到的损害,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但这时我结了婚。这
到底是不是偶然,我不知道。但是我带她进我的家门时就想,我带回来的是一个朋友,我觉
得我是太需要朋友了。同时,我清楚地看到,朋友是需要加以训练、培养的,甚至需要战而
胜之。我能不能一下子向这个年仅十六岁但成见很深的姑娘说清楚什么事情呢?比如,不借
助那次偶然发生的可怕的手枪事件,我能不能说服她相信,我不是胆小鬼,步兵团对我的指
控是不正确的呢?不过,手枪事件来得正是时候。经受了手枪事件的考验之后,我说清了我
全部阴暗的过去。虽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但她知道了,而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因为
对我来说,她就是一切,就是我理想中我未来的全部希望所在!她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唯一的
人,别的人是不必要的——现在她全知道了;她至少知道了匆匆忙忙站到我的敌人方面是不
公正的。这个想法使我感到非常高兴。在她的心目中,我已经不是卑劣的小人,最多不过是
个怪人罢了。但是现在,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我完全不喜欢这个想法了,因为怪并不是缺
点,恰恰相反,有时它还能赢得女人的青睐。总而言之,我故意把问题的解决推迟:已经发
生的事情足以使我平静下来,而且里面包含着太多的情景和材料供我幻想了。我是一个幻想
者,我的缺点也正在这里:我的材料已经足够多了,至于她呢,我想还是让她等一等好。
整个冬天就是这样在某种期待中过去的。她经常坐在自己的桌旁,这时我就喜欢偷偷地
看她。她干活、缝衣服,每到晚上,也从我书柜里拿书看。从我书柜里找书读,也证明对我
有利。她几乎哪儿也不去。黄昏前,中饭后,我每天都带她出去散步,做户外活动。但已不
像以前那样,完全保持沉默了。我正是竭力装出一副我们不仅不沉默不语,而且谈得很融洽
的样子,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们并没有深谈。我是故意做的,她呢,我想是,必须
“打发时间”吧。当然很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几乎直到冬天结束,我一次也没有想过:我这
么喜欢偷偷地看她,可整个冬天我一次也没有发现她瞧过我一眼!我以为这是她羞怯的缘
故。再说她病后,样子确实是这么羞怯、温和,这么无力。不,最好是等一等看,“说不定
她会突然走到你身边来呢……”
这个想法,使我感到不可名状地高兴。我再补充一点,有时候我好像故意激励自己,真
的把自己的精神和头脑都振奋起来,似乎我受到了她的欺侮。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些时间。但
是我的仇恨任何时间也成熟不起来,无法在我的心中扎根。再说我自己也觉得好像这不过是
玩的一场游戏。即便是解除了婚姻,买来了床和屏风,我也从来没有把她看成是罪犯,的确
从来没有过。这并不是因为我判定她有罪是轻率的,而是因为从第一天起,我就有意完全原
谅她,甚至早在买床以前,就是如此。总而言之,这从我这方面来说,是怪事一桩,因为我
在道德方面,一向要求严格。恰恰相反,她在我的眼中是被战败了的,是受到屈辱、受到压
制的,因此我有时痛苦地觉得她很可怜,虽然尽管如此,我有时又对她受到屈辱的想法,感
到非常高兴。我们处境不一样的想法,很合我的心意……
这年冬天,我故意做了几件好事。我勾销了别人欠我的两笔债款,我给了一个穷苦女人
一笔钱,没要她用任何东西作抵押。这事我对妻子也没说过,其所以这样做,完全不是为了
让她知道。但是那女人却亲自走来道谢,而且差点下跪。事情就这样张扬出去了。我觉得,
她得知这女人的事,是会真正感到满意的。
但是,春天逼近了,时间已是四月中旬,我们取下了双层窗户,于是明亮的阳光,照亮
了我们沉默的房间。但是我面前挂着一块遮眼布,遮住了我的头脑。致命的、可怕的遮布!
忽然间,遮布从我的眼前掉下来了,于是我突然得到光明,什么都看清了,理解了!这是偶
然发生的事件,还是那个期限已经到来,阳光把我麻木脑袋中的思想和猜测照亮了呢?不,
这不是什么思想,也不是什么猜测,这是一根脉搏在突然跳动。那是一根僵化了的脉搏,它
开始抖动,复活过来了,它照亮了我昏迷的灵魂和我邪恶的骄傲。我当时真的从原地跳了起
来。而且这事来得突然,毫无准备。它是在傍晚前,中饭以后五点钟的时候发生的。
Ⅱ 遮布突然掉下来了
先说两句。早在一个月前,我就发现她奇怪地沉思。不是沉默不语,而是沉思默想。这
也是我突然发现的。她当时正在坐着干活,低着脑袋缝衣服,所以没有发现我在望她。突然
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她已变得那么瘦小,脸色那么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所有这一切,再加
上她的沉思,一下子使我感到极其惊愕。我以前就听到她小声的干咳,特别是在夜里。我马
上站起身来,什么话也没对她说,就去请什列杰尔医生上我家来。
第二天什列杰尔来了。她感到很奇怪,一会儿望望什列杰尔,一会儿看看我。
“我没病!”她莫明其妙地笑了一笑后,说道。
什列杰尔并没有对她进行仔细的检查(这些医生往往自视甚高,看病马马虎虎),不过
他到另一间房里对我说,这是病后的后遗症,春天来后不妨到海边去疗养疗养,万一不行,
可以迁到别墅里去住一个时期。一句话,除了说她有点虚弱以外,什么也没说。等到什列杰
尔一出门,她就非常严肃地望着我,突然又对我说:
“我真的非常非常健康!”
但说完以后,她的脸马上红了起来,显然是出于害羞。看得出来,这是羞愧。啊,现在
我才明白:她之所以感到羞愧,是因为我还是·她的丈夫,还在关心她,似乎仍然是她真正
的丈夫。但当时我还不明白,把脸红看成是她的谦逊(其实是遮羞布!)。
一个月以后,在四月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我正坐在当铺里
记帐。突然听见她坐在我们房里她的桌旁干活,干着干着就轻轻地……唱了起来。这一新鲜
事儿,给我留下了震撼人心的深刻印象,直到现在我对此还不理解。迄今为止,我几乎从未
听见她唱过歌,除开我把她带进家来的最初几天里,我们还能够玩一玩,用手枪射击目标以
外。当时,她的嗓音相当不错,很嘹亮,虽然不大准确,但非常令人愉快,非常健康。现在
唱出的歌,是那么软弱,啊,虽不凄切(这是一首什么情歌),但好像声音中流露出什么东
西遭到破坏、发生破裂似的,好像她的嗓子唱不出了,似乎歌喉本身害了病似的。她是低声
哼着的,突然她提高声音,嗓音就中断了——这可怜巴巴的嗓音,就可怜巴巴地中断了。她
咳了咳,又轻轻地,悄悄地接着唱了起来……
大家经常嘲笑我的激动,但永远没人明白我为什么激动!不,我还没有怜惜她,而这是
完全不同的感情。首先,至少是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我突然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种
可怕的惊奇,可怕、奇怪、病态的惊奇,几乎近似一种报复的感觉:“她唱歌,而且当着我
的面!·莫·非·她·忘·记·了·我?”
我全身受到震动,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后来突然站起身来,拿起帽子走了出去,好像什
么也没想似地。至少我不知道为什么走出来,走到哪里去。卢凯里娅给我送来了大衣。
“她在唱歌吧?”我情不自禁地对卢凯里娅说道。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直望着我,还
是不明白。不过,我确实叫人弄不明白。
“这是她第一次唱歌吗?”
“不,您不在的时候,她间或唱过的,”卢凯里娅回答道。
这些我现在都清楚记得。我爬下楼梯,走到外面,然后信步走去。我走到拐角处,便开
始东张西望。这里人来人往,有的人碰着了我,但我并不觉得。我叫来一辆马车,雇它去警
察桥,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去那里。后来我突然改变主意不去了,并且随即给了马车夫二十戈
比。
“我打扰了你,所以给你这点钱。”我说完,毫无意义地对着他笑,但心里却突然感到
无比地高兴。
我加快脚步,回到家里。我的心里突然又响起了那个可怜的破裂的嗓音。我憋得喘不过
气来。遮布从眼睛上掉下来啦!掉下啦!既然她当着我的面唱歌,那就是说她把我忘掉了—
—这很明显,也非常可怕。这一点我心里是感觉到了的。
但我内心里的狂喜,压过了我的恐惧。
啊,命运的作弄!整个冬天,我心里除了这种狂喜之外,任何别的东西都没有,也不可
能有,但是这整整一个冬天我在哪里呢?我在我的心中吗?我非常急切地跑上楼梯,不知道
我进去时是否畏畏缩缩。只记得整个地板似乎都在颤动,我好像漂浮在河上。我走进房后,
她还是坐在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