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身,戴上一个公共思维头盔,询问巴黎王的情况,得到的回答跟我想象的一样,于是我又询问我们可以在哪儿住宿。
王子说:“怎么样?”
“巴黎王和他的儿子们,在外星入侵那天晚上全给杀了。他的王朝灭亡了,名号也取消了,宫殿也被入侵者改建成博物馆。其他巴黎贵族死的死,逃的逃。我给你找个朝圣者住的地方。”
“不,带我一起去史学家团会。”
“你现在想加入那个团会?”
他不耐烦地说:“不是,笨蛋!我的朋友全都不见了,我一个人怎么能够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生活?在朝圣者旅店里,我能跟真正的朝圣者说什么?我要跟你在一起。史学家很少拒绝瞎子朝圣者的。”
真拿他没办法。我只好让他跟着我,一块儿到史学家大厦去。
到史学家大厦得穿过半个巴黎城,这几乎花了我们一整天的时间。巴黎给我的感觉是一片混乱。入侵者的到来打乱了我们的社会秩序,使许多团体的人,有的甚至是整个团会,无事可干。我看到不少瞭望人,有的吃力地拖着瞭望车,有的则跟我一样,甩掉了包袱,却不知道自己的双手还能够干什么。他们看上去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许多人目光呆滞,显然是酗酒所致,因为现在所有的纪律都不管用了。另外,还有哨兵,漫无目的,情绪低落,因为现在已经没什么可供他们看守了。地球卫士那样子也表明地球沦陷那晚,他们肯定稀里糊涂的,被吓得不知所措。我没看见宦官和统治者团会的人,倒是看见了许多失去工作的小丑、乐师、记录员,以及其他以前在宫廷供职的人,都在大街上闲荡。当然还有成群无聊的没脑子的阉人,他们无事可干,肌肉松弛了不少。只有小贩和巫师好像还跟以前一样忙碌着。
街上随处可见入侵者的身影。他们三五成群地逛街,长长的四肢,晃晃悠悠的几乎要挨着膝盖了,眼皮很厚,鼻孔藏在过滤罩里,嘴唇很丰满,闭着的时候看不见一丝缝隙。他们身穿清一色的深绿色长袍,可能是军服;有些还带着武器,一种奇怪的旧式武器,沉沉地挂在他们背上,其实说不定是为了展示而不是用于自卫。他们从我们身旁经过的时候,显得非常悠闲自在、和蔼的征服者,有点自信和骄傲,根本不担心战败的地球人会给他们找什么麻烦。但是他们从不单独行动这一点表明,他们还是很有戒心。我心里一点也不恨他们,就是他们以胜利者骄傲的眼光看待巴黎古老的纪念碑,好像那属于他们的时候,我也恨不起来。然而罗马王子,尽管所有人在他“眼”里只是犹如一根根映衬在一片灰白色背景之下的深灰色木棒,还是本能地感觉得到有入侵者走近,立即会满怀敌意地呼呼喘气。
这里来自外星的观光者也比平日多,上百种的外星人,有的能够呼吸我们的空气,有的套着密封的球体,有的戴着金字塔形状的盒式呼吸器或穿着帮助呼吸的服装。在地球上碰上这些陌生人本不足为奇,但是他们的数量着实让人吃惊不小。他们无所不去,或钻进古人的教堂里,或在街角的小摊贩那儿买明晃晃的埃菲尔铁塔模型,或颤颤微微地爬上人行道高处的台阶上,或窥视居民房屋,或拍照,同非法钱商兑换货币,戏弄飞人和巫师,冒险住在地球人的旅馆里,穿行在牧羊群里,参观各个景点,好像我们的入侵者向整个宇宙发布了这样一条消息:欢迎到古老的地球参观。参观建立了新秩序的地球。
至少地球人乞丐发达了。天外来的乞丐从外星人那儿得到的施舍极为可怜,但是地球人乞丐就不一样了。不过丑人乞丐除外,因为不容易看出他们是地球人。我就亲眼看见几个丑人,被拒绝后,很不高兴,把气撒在那些运气好得多的乞丐身上,一把将他们打翻在地,一旁的观光者们迅速拿起相机,劈里啪啦地拍个不停,准备拿回去给家人看,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我们及时在天黑前赶到了史学家大厦。
这是一栋雄伟的建筑,里面储藏着地球的全部历史。它高耸入云,矗立在桑恩河南岸,正好在巴黎王同样雄伟的宫殿对面。不过废王的宫殿是一座古建筑,真正的古建筑,第一纪元遗留下来的,长方形,结构复杂,是传统的巴黎建筑风格,灰色石墙,绿色金属屋顶。而史学家大厦则是一栋白得耀眼的轴状建筑,表面没有窗户破坏墙的整体性,从屋顶到屋基,旋绕着金色的金属圈,上面刻着人类的历史记载。螺旋圈的上半部分还是空白。我因站得远,一个字也看不见。我不知道史学家们是否已经不厌其烦地爬上去,刻下了这次地球沦陷的故事;后来我得知,他们还没有刻上去。这个故事标志着第二纪元的终结,留下了说不完的话题,也让人感到心情沉重。
夜开始降临了。白天,在烟雨蒙蒙中,巴黎显得非常沉闷压抑,然而此时,却变得异常美丽,好像刚刚在耶路撒冷获得再生后归来的贵妇人,活力四射,艳丽多姿。城里的灯光柔和而耀眼,神奇地照亮了古老的灰色建筑,模糊了它们的轮廓,隐藏了上面古董般的污点,原先丑陋的地方竟变得富有诗意起来,笨重的巴黎王宫殿变成了空中仙境。东边,聚光灯下的埃菲尔铁塔耸立在黑暗中,像一只巨大的瘦蜘蛛,却优雅迷人。白色的史学家大厦也有说不出的美丽,那记载历史的螺旋圈好像不再朝屋顶绕去,而是直冲人的心灵。此时,巴黎的飞人们四处活动了,他们悠闲地跳着优美的空中芭蕾,透明的翅膀展得很开,反射出地面的光线。他们是多么自由自在呀!他们是地球上基因变异产生的幸运儿,他们团会的要求就是要他们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他们像一轮轮月亮,把美丽撒向人间。有入侵者加入了他们舞蹈的行列,不知道这些入侵者是怎么飞起来的,长长的手臂紧贴着身体。我注意到飞人们一点也不厌恶有他人跟他们共舞,反倒热情地欢迎他们,还在飞舞中为他们让路。
在天空更高远的背景里,悬挂着两个人造月亮,月光皎洁,从西方向东方滑去。光线有规律地在半空打旋,我猜想这是巴黎惯用的娱乐方式;悬浮在云层下面的喇叭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不知从哪几传来一阵姑娘的笑声,还飘来一阵酒香。巴黎被征服了还这样歌舞升平,真不知以前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在史学家大厦前面吗?”王子恩里克试探着问道。
“是的,”我回答道,“一座白色的建筑。”
“我知道它什么样子,白痴!不过现在——天黑了我就看不太清楚了——是那栋吧?”
“你指的是巴黎王的宫殿,陛下。”
“那就是这边了。”
“对。”
“那我们干嘛还不进去?”
“我在观赏巴黎夜景,”我说,“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夜景。
罗马也很美丽,但那不一样。如果说罗马是皇帝,巴黎就是艳妇。”
“又在作诗了,你这个糟老头儿!”
“我觉得我变年轻了,可以在大街上跳舞了。这个城市在向我唱歌呢。”
“走吧,走吧。我们是到这儿来找史学家的,让它以后再朝你歌唱吧。”
我叹了口气,领着他朝大厦入口走去。我们经过一条黑亮的石头铺就的人行道,马上就有灯柱打在我们身上,扫描并作记录。有一扇巨大的乌木门,五人宽,十人高,看奇書網得出只是个投影,因为我们走近时,我感觉到里面很深,看到里面是拱形的,明白这不过是个假门。穿过这扇门的时候,我隐隐感到很温暖,闻到一种奇怪的香味儿。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接待室,跟罗马王子豪华的寝宫一样令人生畏。一切都是白色的,石头里面放射出的光芒使里面的东西熠熠生辉。左右两边各有一扇重重的门,直通侧面房间。尽管已经是晚上了,仍然有许多人围在接待室后墙上的检索器前面,有显示器和思维头盔让他们跟史学家团会的主控文档联系。有意思的是,来这儿咨询地球历史的人都是入侵者。
我们过去的时候,瓷砖地板上响起我们的脚步声。
我没看见什么史学家,于是我走到一个检索器前,戴上思维头盔,告诉与之相连涂了防腐药水的大脑,我要找史学家巴兹尔,我在罗马见过他。
“你找他有什么事儿?”
“我给他带披肩来,他离开罗马的时候,托我帮他看管一段时间。”
“史学家巴兹尔经征服者批准已经返回罗马去作研究去了。我可以另外找个史学家来接收他的披肩。”
我们得等等。我们站在接待室后面,我看着眼前那些入侵者,他们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不久,进来一个壮实、脸色冷峻的人,年龄比我小,但也不算年轻,宽宽的肩膀上披着正式场合使用的披肩。
“我是史学家埃力格罗,”他说,一副很自负的样子。
“我带来了巴兹尔的披肩。”
“来,跟我走。”
埃力格罗刚才是从墙上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出来的,那里有一个有枢轴的滑板。现在他又把滑板推开,迅速下到一个通道里。我喊住他,说我的同伴是个瞎子,跟不上他,他才停了下来,显然很不耐烦,朝下撇的嘴唇紧绷着,手指伸进浓密的黑色鬈曲胡子里。我们赶上他后,他放慢了速度。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最后到了大楼顶端他的住所里。
房间里光线很暗,但备足了显示器,思维头盔,打印机,音箱等做学问的辅助设备。墙上挂着一个紫黑色的东西,显然是个活物,边缘折合处有节奏地跳动着,像波纹一样。三个浮球发出的光线不够亮。
“披肩,”他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披肩。地球沦陷初期,我还披过它几天,真是滑稽。不过,这是巴兹尔在大街上逃跑时落下的,不是我抢的,况且他根本就不在意丢了这条披肩,好在我很快就取下了披肩,因为一个身着瞭望人服装的人却身披一条史学家的披肩,容易引起误会。埃力格罗嗖地夺过披肩,展开仔细地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