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眼空四海,而又肯随人脚跟定乎?
苟如此,亦不得谓之楚倥矣。大抵吴之一言一动,皆自公来,若出自公意,公亦太乖张矣。纵不具只眼,独可无眼乎!吾谓公且虚心以听贱子一言,勿蹉跎误了一生也。
如欲专为光前裕后事,吾知公必不甘,吾知公决兼为继往开来之事者也。一身而二任,虽孔圣必不能。故鲤死则死矣,颜死则恸焉,妻出更不复再娶,鲤死更不闻再买妾以求复生子。
无他,为重道也;为道既重,则其他自不入念矣。公于此亦可遽以超脱病之乎!
然吾观公,实未尝有传道之意,实未尝有重道之念。自公倡道以来,谁是接公道柄者乎?他处我不知,新邑是谁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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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54
公之真脉者乎?面从而背违,身教自相与遵守,言教则半句不曾奉行之矣。以故,我绝不欲与此间人相接,他亦自不与我接。何者?我无可趋之势故耳。吁吁!为师者忘其奔走承奉而来也,乃直任之而不辞曰,“吾道德之所感召也”
;为弟子者亦忘其为趋势附热而至也,乃久假而不归曰,“吾师道也,吾友德也”。吁!以此为学道,即稍稍有志向着,亦不愿与之交,况如仆哉!其杜门不出,非简亢也,非绝人逃世也;若欲逃世,则入山之深矣。麻城去公稍远,人又颇多,公之言教亦颇未及,故其中亦自有真人稍可相与处耳。虽上智之资未可即得,然个个与语,自然不俗。黄陂祝先生旧曾屡会之于白下,生初谓此人质实可与共学,特气骨太弱耳。近会方知其能不昧自心,虽非肝胆尽露者,亦可谓能吐肝胆者矣。
使其稍加健猛,亦足承载此事,愿公加意培植之也。
闻麻城新选邑侯初到,柳塘因之欲议立会,请父母为会主。余谓父母爱民,自有本分事,日夜不得闲空,何必另标门户,使合县分党也?
与会者为贤,则不与会者为不肖矣。
使人人有不肖之嫌,是我辈起之也。且父母在,谁不愿入会乎?
既愿入会,则入会者必多不肖,既多不肖,则贤者必不肯来;是此会专为会不肖也。岂为会之初意则然哉,其势不得不至此耳。况为会何益于父母,徒使小子乘此纷扰县公。县公贤则处置自妙,然犹未免分费精神,使之不得专理民事;设使聪明未必过人,则此会即为断性命之刀斧矣,有仁心者肯为此乎!盖县公若果以性命为重,则能自求师寻友,不必我代之劳苦矣。何也?我思我学道时,正是高阁老、杨吏部、高礼部诸公禁忌之时,此时绝无有会,亦绝无有开口说此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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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焚书
我时欲此件切,自然寻得朋友,自能会了许多不言之师,安在必立会而后为学乎!此事易晓,乃柳塘亦不知,何也?若谓柳塘之道,举县门生无有一个接得者,今欲趁此传与县公,则宜自将此道指点县公,亦不宜将此不得悟入者尽数招集以乱聪听也,若谓县公得道,柳塘欲闻,则柳塘自与之商证可矣,且县公有道,县公自不容已,自能取人会人,亦不必我代之主赤帜也。反覆思惟,总是名心牵引,不得不颠倒耳。
答邓明府
某偶尔游方之外,略示形骸虚幻人世如此,且因以逃名避谴于一时所谓贤圣大人者。兹承过辱,勤恳慰谕,虽真肉骨不啻矣,何能谢,第日者奉教,尚有未尽请益者,谨略陈之。
夫舜之好察迩言者,余以为非至圣则不能察,非不自圣则亦不能察也。已至于圣,则自能知众言之非迩,无一迩言而非真圣人之言者。无一迩言而非真圣人之言,则天下无一人而不是真圣人之人明矣。
非强为也,彼盖曾实用知人之功,而真见本来面目无人故也;实从事为我之学,而亲见本来面目无我故也。本来无我,故本来无圣,本来无圣,又安得见己之为圣人,而天下之人之非圣人耶?本来无人,则本来无迩,本来无迩,又安见迩言之不可察,而更有圣人之言之可以察也耶?
故曰“自耕稼陶渔,无非取诸入者”。
居深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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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74
木石居而鹿豕游,而所闻皆善言,所见皆善行也。此岂强为,法如是故。今试就生一人论之。生狷隘人也,所相与处,至无几也。间或见一二同参从入无门,不免生菩提心,就此百姓日用处提撕一番,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于此果能反而求之,顿得此心,顿见一切贤圣佛祖大机大用,识得本来面目,则无始旷劫未明大事,当下了毕。此予之实证实得处也,而皆自于好察迩言得之。故不识讳忌,时时提唱此语。而令师反以我为害人,诳诱他后生小子,深痛恶我。不知他之所谓后生小子,即我之后生小子也,我又安忍害之。
但我之所好察者,百姓日用之迩言也。
则我亦与百姓同其迩言者,而奈何令师之不好察也?
生言及此,非自当于大舜也,亦以不自见圣,而能见人人之皆圣人者与舜同也;不知其言之为迩,而能好察此迩言者与舜同也。今试就正于门下:门下果以与舜同其好察者是乎,不与舜同其好察者是乎?自然好察者是乎,强以为迩言之中必有至理,然后从而加意以察之者为是乎?愚以为强而好察者,或可强于一时,必不免败缺于终身,可勉强于众人之前,必不免败露于余一人之后也。此岂余好求胜,而务欲令师之必余察也哉?盖此正舜、跖之分,利与善之间,至甚可畏而至甚不可以不察也。
既系友朋性命,真切甚于肉骨,容能自己而一任其不知察乎?俗人不知,谬谓生于令师有所言说,非公聪明,孰能遽信余之衷赤也哉!
然此好察迩言,原是要紧之事,亦原是最难之事。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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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焚书
能好察则得本心,然非实得本心者决必不能好察。故愚每每大言曰:“如今海内无人。”正谓此也。所以无人者,以世之学者但知欲做无我无人工夫,而不知原来无我无人自不容做也。若有做作,即有安排,便不能久,不免流入欺已欺人不能诚意之病。欲其自得,终无日矣。然愚虽以此好察,日望于令师,亦岂敢遂以此好察迩言取必于令师也哉!但念令师于此,未可遽以为害人,使人反笑令师耳。何也?若以为害人,则孔子“仁者人也”之说,孟氏“仁人心也”之说,达磨西来单传直指诸说,皆为欺世诬人,作诳语以惑乱天下后世矣。尚安得有周、程,尚安得有阳明、心斋、大洲诸先生及六祖、马祖、临济诸佛祖事耶?是以不得不为法辨耳。千语万语只是一语,千辩万辩不出一辩。恐令师或未能察,故因此附发于大智之前,冀有方便或为我转致之耳。
且愚之所好察者,迩言也。而吾身之所履者,则不贪财也,不好色也,不居权势也,不患失得也,不遗居积于后人也,不求风水以图福荫也。言虽迩而所为复不迩者何居?愚以为此特世之人不知学问者以为不迩耳,自大道观之,则皆迩也;未曾问学者以为迩耳,自大道视之,则皆不迩也。然则人人各自有一种方便法门,既不俟取法于余矣;况万物并育,原不相害者,而谓余能害之可欤?
吾且以迹言证之:凡今之人,自生至老,自一家以至万家,自一国以至天下,凡迩言中事,孰待教而后行乎?趋利避害,人人同心。是谓天成,是谓众巧,迩言之所以为妙也。
大舜之所以好察而为古今之大智也,今令师之所以自为着,未尝有一厘自背于迩言,而所以诏学者,则必曰专志道德,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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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94
求功名,不可贪位慕禄也,不可患得患失也,不可贪货贪色、多买宠妾田宅为子孙业也。视一切迩言,皆如毒药利刃,非但不好察之矣。审如是,其谁听之!若曰:“我亦知世之人惟迩言是耽,必不我听也,但为人宗师,不得不如此立论以教人耳。”果如此自不妨,古昔皆然,皆以此教导愚人,免使法堂草加深三尺耳矣,但不应昧却此心,便说我客人也。世间未有以大舜望人,而乃以为害人者也;以大舜事令师,而乃以为慢令师者也,此皆至迩至浅至易晓之言,想令师必然听察,第此时作恶已深,未便翻然若江河决耳。故敢直望门下,惟门下大力,自能握此旋转机权也。若曰:“居士向日儒服而强谈佛,今居佛国矣,又强谈儒。”则于令师当绝望矣。
复周柳塘
弟早知兄不敢以此忠告进耿老也,弟向自通,此直试兄耳。
乃知平生聚友讲学之举,迁善去恶之训,亦太欺人矣。
欺人即自欺,更何说乎!夫彼专谈无善无恶之学,我则以无善无恶待之;若于彼前而又谈迁善去恶事,则我为无眼人矣。
彼专谈迁善去恶之学者,我则以迁善去恶望之;若于彼前而不责以迁善去恶事,则我亦为无眼人矣。
世间学者原有此二种,弟安得不以此二种应之也耶!惟是一等无紧要人,一言之失不过自失,一行之差不过自差,于世无与,可勿论也。若特地出来,要扶纲常,立人极,继往古,开群蒙,有如许担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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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焚书
则一言之失,乃四海之所观听,一行之谬,乃后生小于辈之所效尤,岂易放过乎?
如弟,岂特于世上为无要紧人,息焉游焉,直与草木同腐,故自视其身亦遂为朽败不堪复用之器,任狂恣意,诚不足责也。若如二老,自负何如,关系何如,而可轻耶!弟是以效孔门之忠告,窃前贤之善道,卑善柔之贱态,附直谅之后列,直欲以完名全节付二老,故遂不自知其犯于不可则止之科耳。虽然,二老何如人耶,夫以我一无要紧之人,我二老犹时时以迁善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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