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院是整整齐齐的四合院,原来这才是地主家的正式宅院。金队长问加藤是否先到队部休息一下,加藤说:“不,先去换药。”金队长就陪他走到南边墙跟,两间堆草的屋子门前。这里没有哨兵,也没看守,门大开着,屋里有一铺小炕,一桌一椅,那个穿八路军军装的人闭着眼在炕上躺着,金队长进去,他睁睁眼没动,加藤进去,那人微欠起身来了。智广一露面,那人浑身似乎震颤了一下,但马上又闭上了眼睛。
加藤说:“请先打一盆水来,我洗洗手。”
金队长把头伸出门外喊道:“打水来。”
听到喊声,跑来个人。正是昨晚和智广说闲话的那个。
全队长说:“叫你打水,怎么空手来了?”
“报告队长,我是来请您去讲话的,接太太和老太爷的人马上出发,您有什么嘱咐没有?”
金队长看看表说:“一点了,怎么还不走?”
“等您训话呀!”
“训你妈个X!”金队长冲了出去。那个兵急忙随他走了。
加藤问智广:“金自己去打水了?”
智广说:“不,他去布置人接他的老婆和父亲来过年去了!”
“这个混蛋!”加藤就气哼哼地找了去。
就在这一刹那,那人睁开了眼。这人头发老长,面孔浮肿,胡子拉茬。他一睁眼,智广从那狐疑的眼神中一下认定了他,就急忙小声说:“我代表组织通知你,坚持下去,外边正设法营救,这两天吃好,他们给衣服就穿上,套在里边准备出去!”
这时外边脚步声近了。那人点点头,又合上眼,嘴角动了一动。
金队长抢先进屋,看看没有异样,随后一个兵端来一盆温水,最后加藤才进来。他洗过手,拆绑带,拆了绑带又洗手,然后给伤者把腿锯断的地方消过毒,上好药,重新包扎起来,再洗了一次手,从皮包掏出一瓶药来说:“这是止疼的,疼的时候服两片。”
金队长要说什么,加藤拦住他,对智广说:“你来翻!”
金队长说:“这人是日本留学生,他听得懂日语。”
加藤说:“请你不要多嘴,翻,再加上句,日本士兵向他致敬,我尊重有人格的人!”
智广和加藤走出小围子,智广把皮包拿下来还给加藤。加藤问:“队长请你去吃饭,看戏,你不去了?”
智广说:“当然去,可是我要先去告诉我家里人一声,免得他们不放心。”
“对的,早一点来吧!”
“我不一定去吃饭了,戏要看的。”
智广告别加藤,一路小跑去了乡公所,只见乡公所门口套好了两辆轿车,四个宪兵工作队的兵一辆车上坐了俩,除去两个赶车的外,宋明通也跨辕坐在车上。
智广奇怪地问:“乡长,你也进城?”
宋明通说:“你快来说说情吧,这几位老总非拉我一块去。这大过年的我走得开吗?”
和智广谈过天的那人把头从轿门伸出来说:“翻译官,你别管闲事。这是金队长的命令,叫乡长陪着去,出了事先枪毙他!”
智广心想我多咱又成了翻译官呢?也不去争论了,只对宋明通说:“那你就放心吧,这边的事凡你嘱咐办的,我全能办。”
宋明通说:“也没啥,你家带话来了,今天下午再玩一下午,天亮前赶回家包饺子去吧,就别太贪玩了。”
车把式问过宋明通是不是出发,宋明通点点头,一阵哈呼,车就朝村外赶去了。
十一
既然现在不走,智广决定去洋楼再了解点情况。他到洋楼时,演出已经开始了。日本兵都盘腿坐在地上横放着的木料上,除去日军,准尉还请了各据点伪军伪机关的关目。金队长,八字胡,麻子脸都在座,邓明三也来了。
这是日本一个什么“后援会”和山东新民会联合派来的慰问团,除去演节目,还带来一堆“慰问袋”。慰问袋白布缝成,上面印了日本国旗,写着歌颂战争的俳句,还有日本女人、孩子和风景的漫画,里边装了糖果、刮脸刀、小镜子、针线板之类小物件。准尉下令给汉奸头头们一人也发了一个。日本兵当场都打开把吃食拿出来吃了。几个中国人全双手捧着它像圣物一样动也不动。
智广在场外睃巡了半圈,准尉看见了他,朝他招手。他本想不过去,看见坐在一边的金队长正拿眼盯着他,他就大大方方走到准尉面前,行了个礼。准尉说:“坐在我旁边吧。”智广说:“谢谢。”就坐了下去。准尉对坐在后边的邓明三说:“你这个孩子很好,我很喜欢他。”这时一个没见过的日本二等兵,讨好地把话翻译了过去,邓明三连连点头致谢,说:“孩子小,不懂事,请太君多指导。”那个兵又把话翻成了日文,而且加了好多谄媚词。智广听他不论说中国话还是日本话,都带点怪口音,就知道他是那个高丽翻译。这个人跟汉奸头目们勾结,敲诈勒索,杀人害命和卖毒品无恶不作,不少人到敌工部报告过他的罪恶,智广不由得就多看了他两眼。这人从服装到姿势全模仿日本士兵,模仿得不算不像,可脸上一股狡诈气、馅媚气却是日本兵脸上少见的。日本兵有的残忍,有的蛮横,更多的狂傲,却没有这股奴才相。这倒是汉奸们脸上常带着的。
高丽翻译发现智广看他,就点点头。演出开始前慰问团长请准尉上去讲话。高丽翻译跟着站了起来,准尉板着脸说:“我不准备对中国人讲话,用不着你。”
队长刚离开,高丽翻译就活跃起来,先是打开慰问袋吃食品,故意嚼出声音,用日本话说:“啊,真好吃,真好吃。”一边用中国话对那些汉奸头头们说,“你们打开尝尝嘛,好吃极了。我们日本点心不像你们中国的油腻腻的,好吃极了。”他见智广不理他,又主动凑过去说,“我叫金井一郎,翻译。”智广说:“你的中国话我听不大懂,还是用你自己国家的语言说话吧。”翻译先是瞪了一眼,马上又笑起来,改用日语说了一遍,并且补充说:“您是外地来的,我的中国话为了叫当地人听懂故意用山东口音了。”智广装作不知情地用日语问:“你好像不是东京人。”金井说:“噢,你会说日语,太好了,我是釜山人……”
这时不知准尉讲了什么,全场都高呼起“万岁,万岁”。汉奸们莫名其妙,赶紧也跟着喊。准尉讲完话下来,节目就开始了。
邓明三把头凑近智广问:“他们看戏兴拍巴掌吧?”
智广说:“兴!”
邓明三说:“啥时候该拍巴掌,你捅我一下,别让我误了。”
这是一套杂八凑的节目。有日本相声,有文乐,还有中国人用口琴伴奏唱《四郎探母》。准尉正襟危坐,不断地吸烟。汉奸们两眼发直,只有在演日本相声时士兵们哈哈大笑,金井也笑,故意笑得声音比别人大。准尉白了他一眼。他把头低下去了。智广往后边瞧了几次,没看到加藤,就问准尉:“加藤君坐在什么地方?我可以看看他去吗?”
准尉说:“他刚刚出诊回来时还好好的,忽然犯了胃病,疼得厉害,向班长请了假。你可以看看他去。”
加藤住在西侧,智广故意从东侧出来,这样他就绕着院子看了一圈。原来他没到过的南侧是伙房和仓库和炊事兵的宿舍。每个炮楼下层都是勤务室,装有电话。挂着士兵们的名牌。
他找到加藤的房间,敲了下门,里边沉闷地应了一声。他进去看见加藤靠墙坐着,在闷闷地吸烟。
“噢,是你,早来了吗?”
“看了一会演出,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怎么不休息?”
“好了一点,谢谢你。演出有趣吗?”
“我不觉得很有趣。”
“这算什么戏班子,把这种下等玩意给当兵的看。”加藤摇摇头说,“我不想看他们。”
过了一会,加藤问道:“你过了年就回天津吗?”
智广说:“我想是。爸爸没有来,妈妈不放心。”
“走吧。”加藤望着窗外说,“我是老师,我有责任教育学生要善良、正直,在这儿你找不到摹仿的榜样。”
“嗯?”智广正色地问。
“唔,我是说这据点里你见不到高尚的人,小孩子不适宜在这种地方生活。”
“我明白了。”智广试探着说,“你认为,今天你去给他换药的那个人也是下流的吗?”
加藤吃了一惊,看着智广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久,结结巴巴地说:“你年龄还小,有许多事不是你这年龄的人应当知道的。”
智广说:“我知道加藤是个好心人,好老师,和许多人不一样。”
“你凭什么说我是好心人?”
“你给那个人换药很认真,而且尊重他!”
“唉,千万不要说出去,你答应我不跟任何人说!是吗?”
“当然。”
“那个人是我们的敌人,在战场上见到也许我会杀死他,或者我被他杀死。可他,他是个品格高尚的中国人;外边看戏的那些中国人是猪,是狗!……”加藤突然住了嘴,被自己吓住了。
智广催促说:
“您往下说呀!”
“没什么,没什么,我今天病了,乱说了一气。”加藤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外边人声嘈杂,演出完了。智广站起来告辞,加藤说:“队长要请来看戏的中国人吃饭,你不留下吗?”
智广说:“如果我能和你两个一起吃我就留下。”
加藤说:“不行,我是士兵,最低一级的士兵,没这个权利留你。将来吧,将来退伍以后可以一起吃饭。”
又有人敲门了。金井探进个头来说:“学生,队长先生请你去吃饭。”
智广只好随他走出来。
尽管是冬天,宴会就在院中进行。士兵们把看戏坐的木料拉开,围成个方形,用子弹箱架起木板作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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