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喜欢枪打出头鸟,从来都是“誉见即毁随之,善见即恶从之”。因此,敢为天下先是一种高风险行为。在大多数时候,它并不代表荣誉,而只是万谤集于一身的箭靶。你要有变成一只刺猬的充分心理准备,才好说出“敢为天下先”这句话。
这是广东人的经验之谈。
就算你听不懂粤剧,也请鼓鼓掌
有人说粤剧是老年人的艺术,是乡下人的艺术。我认为不尽然。粤剧是广东人的艺术。正如京剧是北京的艺术,越剧是上海的艺术,川剧是四川的艺术,粤剧当然是广东的艺术了。
粤剧之所以在老年人、乡下人中更受欢迎,并不是因为这些人落伍、老土、文化层次低,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广东人身份,具有比许多城市年轻人更强烈的认同;他们
拥有比年轻人更深厚的广东传统文化的积累。据我观察发现,对广东人身份的“认同度”,与对粤剧的“喜爱度”,往往是成正比的。
虽然我也不太会欣赏粤剧,但我从心底里尊重她。当我在西关寂静的麻石巷中行走时,蓦地听见从褪了色的满洲窗里传出一段粤曲时,我内心会涌起深深的暖流。我觉得那旋律和唱腔很亲切,亲切得就像听见母亲唱过的儿歌一样。
近年来粤剧之所以式微,有人说是因为她用粤语演唱,出了五岭之外,谁听得懂你的“鸟语”?没人听懂,自然就无法普及。这种说法有两个很大的问题。首先,粤剧根本不应该把五岭之外视作普及的目标,粤剧就是粤语地区的剧种,你孜孜不倦地向陕西、山东、青海推广粤剧干吗?就算精力过剩,也没必要这样浪费。
其次,持这种观点的人,根本不了解粤剧的历史。粤剧原来并不用粤语,而是说“桂林中州话”的,即所谓北方中州口音的“戏棚官话”。真正用粤语来做舞台语言,是从清同治年间才开始,迄至1920年代,“戏棚官话”才完全被粤语取代。这一改变,对粤剧的发展来说,是上了至关重要的一个台阶。
粤剧就是粤语地区的剧种,是唱给广东人听的。这一点切不可忘。不要总是抱着“让全中国都来听粤剧,让全世界都来听粤剧”的空想。有些人一听洋人在晚会上用英语唱京剧,就沾沾自喜,以为连外国人都加入了保护国粹的行列了。殊不知那些只是噱头而已,对真正的京剧发展并无裨益。
无论物换星移几度秋,粤剧在广东始终有一批忠实拥趸。广东人把粤剧叫做“大戏”。推敲起来,粤剧属于皮黄系统,但并没有明显的师承,博采众家之长,血缘十分庞杂。昆、戈、汉、徽、秦、湘等剧种的唱腔,在粤剧里都能找到一点影子。还有南音、粤讴、木鱼、龙舟、板眼等广东民间说唱的元素。广州方言属声调性,各种道白形式都有很强的音乐性,因此,从广义来说,粤剧的道白也是一种音乐。
在有戏院之前,戏班都是坐着一种绘有龙鳞菊花图案的红色木船,在水乡渔市间漂泊,哪里乡下有迎神赛会、喜庆宴席,就去那里演出。“梨园歌舞赛繁华,一幕红船泊晚沙”。有时天气骤变,红船在茫茫江海之上,风雨交加,雷电大作,戏班便会全体动员起来,在船上大演《八仙贺寿》。我们试想当时情景:黑云压顶,洪波涌起,红船就像一根断苇,随波逐流,艰难前进。全体演员们在锣鼓锵锵声中,冒雨向天跪拜,齐声高诵:“东阁寿筵开,西方庆贺来,南山春不老,北斗上天台。”这种场面,既悲壮万分,又凄凉至极,使我们不禁为这些粤剧演员的境况怆然而涕下。
粤剧的历史,以前人们没有很好地整理保存下来,残缺散失严重。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永远失去了,覆水不可收,行云难重寻。我们除了深深地惋叹,无能为力。就像红船,虽然大部分在战争时期被毁坏,但战后仍有幸存,却因无人照料,随着光阴荏苒,已全部付之逝波,连一条也没有剩下了。一些粤剧界的泰斗,曾经红透半边天的,但考其生平,竟几近空白,就像南海十三郎。
南海十三郎,原名江誉銶(一名江枫)。是粤剧界著名的开戏师爷(编剧),才华横溢,为薛觉先写过不少经典剧本。抗战时期,广东韶关沦陷,南海十三郎带着救亡剧团,冒死穿越日军封锁线,逃往粤东的故事,在梨园传诵不绝。抗战胜利后,南海十三郎得了精神病,到香港定居,生活相当落魄潦倒,终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1956年薛觉先逝世,刺激他病情恶化,被送入香港青山精神病院,1980年代初辞世。
历年来,以南海十三郎为题材的电影、电视剧、舞台剧都出过不少,但其实人们对他的生平事迹,知之甚少。大部分都是口耳相传的故事,未经征信考核,甚至连他的笔名来由,也众说纷纭。一代天才,留落人间的形迹,皆如鸿爪,恒在依稀仿佛间,令后人低迴叹息不已。
喜爱粤剧的人,谁也不会忘记唐涤生这个名字。他所写的粤曲唱词,清隽雅丽,音韵和
谐,被粤剧爱好者形容为“字里行间有一股馥郁芬芳的余韵,袅袅无穷”。曾经有人问我,粤剧唱腔的特点是什么?我虽非行家,但一提起粤剧,总有一种凄凉婉转的意味,涌上心头。我觉得唐涤生写的唱词,最能代表粤剧的神韵。试举一段,以飨读者:“画栏风摆竹横斜,如此人间清月夜。愁对萧萧庭院,叠叠层台。黄昏月已上蟾宫,夜来难续桥头梦,飘泊一身,怎分派两重痴爱?不如彩笔写新篇,也胜无聊怀旧燕,谁负此相如面目、宋玉身材?”真是一唱而三叹,读唐诗宋词,亦不外如此。
已经失去的,我们无法让它再生,但还没有失去的,断不能让它从我们手上失去。
我有时在电视上看见香港的歌星登台唱粤剧,感触很深。他们唱得那么自然,那么投入,甚至连功架台步,也学得惟妙惟肖,好像他们本来就是粤剧演员。反观我们广东,有几个流行歌手肯在台上唱粤剧的?他们宁愿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喊什么“翠花,上酸菜”,也不愿唱一唱自己家乡的粤剧。
如果我们不加以爱护,一个剧种的失传,并不是危言耸听的事情。据统计,在中国已知的360多个地方剧种中,有半数以上目前已走向消亡。
陕西过去有地方戏30多种,现在,全省有名称和演出团体的剧种不到10种;
江西省流传的34个剧种中,大约有8种已完全消亡;
山西省在建国初期还有52个地方小剧种,现在只剩下10多个剧种有专业剧团;从1984年至今,平均四五年就有一个小剧种消亡。
这只是冰山一角,类似的情况在全国各地都很严重。粤剧会不会有一天也面临这样的处境?这不是杞人忧天。虽说广东是经济强省,也有深厚的文化传统,一不缺少资金,二不缺少人才,三不缺少观众,一些资深的粤剧界人士也认为,粤剧在广东还是很有观众缘的,在许多地方电视台的收视率中,常常高踞第二、第三位,但问题是怎么把这上面所说的三者有效地串起来,使整个市场真正活起来。
我知道很多人已经在做这件事了。从报纸上可以看到这样的报道:“粤剧名家进校园”、“大学生粤剧生活体验”、“大学生粤剧一日游”、“粤剧与大学生零距离对话”……这些都是令人鼓舞的消息。一次两次的活动,能有多大成效,实在无须过分介怀。广东人的性格一向平实,只求做好自己的本份,尽了人事。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到了收获的季节,自然会有所收获。
希望每一位广东人,就算你不会听粤剧,就算你不爱听粤剧,也请你为粤剧鼓鼓掌。因为,这是你家乡的戏剧。
薛觉先、马师曾、白驹荣、靓少佳、新马师曾、文觉非、千里驹、白燕仔、萧丽章、罗品超、郎筠玉、罗家宝、梁醒波、芳艳芬、红线女……当我历数着这些广东人十分熟悉的粤剧名伶的名字时,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段凄怨缠绵的《帝女花》:“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帝女花带泪上香……”深红色的天鹅绒大幕缓缓开启,聚光灯下,他们的扮相、他们的台风、他们的唱腔,成了几代广东人的回忆,不可磨灭。舞台因他们而精彩,人们的庸常生活也因他们而有了一缕悠然的韵味。
广东离文化大省有多远?
近两年,把广东建设成文化大省的呼声愈来愈高,相关的讨论也很热烈。10年前,人们为“建设国际化大都市”的口号而激动,现在又为“建设文化大省”的口号而激动。这口号确实很振奋人心,但它的潜台词似乎是:广东现在还不是文化大省。或者说,广东现在是人口大省,文化小省。
文化是社会生活的总和,不是论斤秤的,也不在乎先进与落后,只在乎有多少人买你的
账,有多少人愿意按你的方式去生活。
“文化沙漠”本来就是强加给广东的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就像《西游记》里的“唵、嘛、呢、叭、咪、吽”咒语一样,压得孙悟空翻不过身来,其实揭开一看,什么也不是,破纸一张。很多时候,癞子就是这样炼成的,别人不停地说你是癞子,说啊说啊,听多了,你也开始相信自己是癞子了。
因此,建设文化大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把广东从虚构的“文化沙漠”中拯救出来,也不是为了洗脱“南蛮”的嫌疑,更不要为了建设文化大省,而把广东固有的文化毁坏了。一位头脑清醒的广东CI专家在《羊城晚报》上撰文,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认为广东没文化,或文化很少、很小,所以要建文化大省,我认为没什么意义。如果从区域竞争的角度出发,希望通过文化建设来提高广东的竞争力,这我倒赞同。因为区域或地区之间的竞争,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竞争。”
他说到了关键之处。早就有学者指出:国家、区域之间,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