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了关键之处。早就有学者指出:国家、区域之间,10年比的是经济,50年比的是制度,100年比的是文化。
可是有人不同意,反驳说:这是偷换了“文明”与“文化”的概念。衣食住行、民风民俗,乃属于“文明”范畴。大家说广东没文化,通常是指狭义的“文化”,偏重于文学、艺术、哲学、社会学等等人文学科。
文学本来就是一个颇为模糊的概念,查查《辞源》,或指文章博学,或指文献典籍,并非指以文字表达的某一类艺术形式。中国的传统文人,都是诗文书画,无所不通,艺术与学术融为一体。像张九龄、陈献章、湛若水这些大家,既做学问,也吟诗作赋、也挥毫写字,闲来也治印,画竹子,也弹琴,既可以教书,也可以做官。他们的学问通常是以优美的文章辞赋,流传于世,从老庄到孔孟,由唐宋至明清,这个传统乃一脉相承。很少有人会故意把学问做得晦涩难懂,以此标榜自己是职业的哲学家、思想家。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都是文学家。
南宋以降,广东文坛,以诗最为繁荣。广东诗风一向以沉郁雄浑为主调,大有盛唐遗风,这也与人们以为岭南文学就是市井文学的偏见,迥乎霄壤。四库全书对宋昴英有一段评语,视作对广东文学的一个概括,亦无不可:“其文质实简劲……诗间有粗俗之语,不离宋格,而骨力遒健,亦非靡靡之音。盖言为心声,其刚直之气有自然不掩者矣。”
金元入主中原,停废科举达80年之久。由于宋代儒学兴盛,儒生多如牛毛。到了元代,重武轻文,儒生大量过剩,流离失所,连衣食都成了问题。强汉盛唐的遗风,在中原早已荡然无存,惟剩下散曲杂剧当令,纤巧颓靡之作,大行其道。然而,这时的岭南诗人,依然保持着一贯雄远壮烈的气度,傲然独存。
明清数百年间,广东诗林开亘古未有的盛局,有如百花齐放,万紫千红,又如挟五湖百渎之水赴海朝宗。前有欧大任、梁有誉、黎民表、吴旦、李时行的“南园五先生”,后有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的“岭南三大家”。
在三大家中,陈恭尹与屈大均的诗,以气节自负,山川清高悠远之气,一一从胸襟中自然流出。而梁佩兰的诗文,则以酬赠咏物见长,往往情寓于物,物中见情,浑然物我,情景俱出,读来韵味无穷。郁郁乎文哉!中原虽然是诗礼传家的冠冕之乡,但面对广东一时无两的气势,亦不得不退避三舍。
这是中国古体诗最后的辉煌。随着西方文化的涌入,中国日益呈现千疮百孔的病态,古体诗词被视为“文章小技,能与不能,无足轻重”,不能救国家民族于危亡。到新文化运动兴起,文学界主张废弃古典语文,改取白话的语体语文。文学革命的飓风,平地而起。人人争作白话诗,广东以梁宗岱、黄药眠等人为代表的新诗,恍如一夜东风吹,为文坛带来一股清新空气。法国文学家罗曼·罗兰曾称赞梁宗岱是“天才的中国青年诗人”。
从梁启超鼓吹“新文学”、“新史学”,到黄遵宪首倡“我手写我口”的新诗革命,广东新文化异军突起,开始酝酿转型。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间经历了清末新政、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等一系列的嬗变。及至1920年代,南方弥漫着红色革命的气氛,工人、农民和革命军人,成为舞台主角。大动荡的年代,广东崛起以欧阳山、草明、萧殷等为代表的新一代作家,他们的目光与笔触,开始转向普罗大众,当时以《广州文艺》周刊为旗帜,发表了一系列粤语小说,从而揭开岭南文学的新一页。
关于岭南文学的内涵,多年来迭经争论。有人说是海洋文学,有人说是市井文学,有人说是水乡文学,也有人说是都市化文学。无论如何定义,经过“左联”时代“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洗礼之后,以南方城乡下层人民的生活为题材的文学,已渐渐成为广东文学主流。岭南特有的乡土味、市井味和浓郁的风土人情,是其重要表象。
到了1950、1960年代,随着欧阳山的《一代风流》、黄谷柳的《虾球传》、陈残云的《香飘四季》、吴有恒的《山乡风云录》等长篇小说相继问世。这类型的文学,从形式到内容,均日臻成熟,登上了一个高峰。无论将来如何评价其文学价值,但作为一个时代的代表作,他们的历史地位与影响,是无法抹杀的。
文革以后,广东的文学创作也一度领尽风骚。《花城》作为广东最大型的文学杂志,跻身于全国“四大名旦”之列。直到今天,无数文学杂志已纷纷改换门庭,有的成了时尚杂志,有的成了生活杂志,有的索性关门大吉,但像《花城》、《广州文艺》这些广东杂志,却依然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着文学的阵地。
有一次,我陪一位北方朋友逛广州西关古玩城,然后在泮溪酒家饮茶。席间他忽然大发感慨:“字画作品还是外省精品多,像吴昌硕、徐悲鸿、张大千、齐白石、李苦禅、丰子恺、启功,数得出来的都是外省的,你们广东就没几个大师呀。”我嘴里的茶差点喷了一桌。我说:“你拿全中国的大师与广东一省比,不公平。你试着一个省与一个省比,广东绝对不会比别人差。苏六朋、居巢、居廉、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何香凝、黄君璧……这些可都是广东人啊!”
岭南画派兴起于20世纪初,由“岭南三杰”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所开创。主张折衷中西,融会古今;最终目的则是通过艺术的陶冶以“改造国魂”。岭南画派有四大艺术特点,一是主张创新,以岭南特有景物丰富题材;二是主张写实,引入西洋画派;三是博取诸家之长;四是发扬国画的优良传统,在绘画技术上,一反勾勒法,而用“没骨法”,用“撞水撞粉”法,以求其真。
这些纯技术的解析,大部分门外汉听了,还是一头雾水,我们更感兴趣的是人,是那些曾经和我们生活在同一片水土上人。他们和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头上顶着同样的天空,大家都是广东人,何以他们就能够活得比许多人都有声有色得多?何以他们就能够冲破世俗的宗尚,以一己的才情与气魄,开辟岭南文化的新生机?究竟是天赋?是学养?还是奋斗的结果?实在让我等晚辈感慨万端。
岭南画派虽然是“岭南三杰”所创,但不可不追溯到他们的师承——人称“二居”的居巢和居廉。
居廉在花卉草虫画方面的成就,与顺德黎简的山水,前后辉映,同为清代广东最重要的两位画家。黎简性格耿介,一生不仕,靠卖画、卖文及教馆为生,自称“狂简”,以诗、书、画三绝,饮誉中原,作品是当时的朝贡精品。而居廉却一生潜隐治艺,足不出五岭,与中原画坛素无交往。
居巢所绘山水、花卉清雅绝俗,草虫则活灵活现。明清绘画极重人品胸次、品德修养,认为只有人品高尚,才能画得出优秀的画作。“二居”的人品与画风,对岭南画派的诞生和发展,有着巨大影响。
高剑父是老同盟会员,参加过广州“三。二九起义”(即黄花岗起义),是敢死队员之一。起义失败后,逃亡香港,担任“支那暗杀团”团长,专门暗杀朝廷官员。民国成立后,他功成不居,献身艺术,创办春睡画院,主教南中美专、市立美专。
高剑父是岭南画派的一代宗师,慕名来求字画的人络绎不绝,门限为穿。而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来者不拒,也不计较报酬,一生作画无数,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数目了。他甚至会把作品送给街边素不相识的卖牛杂小贩。他作画不仅技法不袭窠臼,内容、构图也往往出人意表,有一幅国画山水,竟然出现一架翱翔的飞机,恐怕连后来的所谓先锋艺术,也要自叹弗如了。
高奇峰是高剑父的五弟,后来和高剑父在上海出版《真相画报》和创办审美画馆,在广州又出版《时事画报》,鼓吹革命。他多年潜心研究传统四格六法,力倡新国画运动,其绘画艺术,自成一家。孙中山曾几次称赞他的《海鹰》大轴、《秋江白马》和《雄狮》等杰作,足以代表革命的精神。
陈树人是岭南画派的创始人之一。17岁就拜在居巢、居廉门下习画,后来更做了居巢的东床快婿。和“二高”一样,陈树人也是一位在民国年间很活跃的政治活动家。晚清国家内忧外患,天下沧海横流。他在日本认识了孙中山,随即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后,陈树人从日本返国,任广东优级师范学校、广东高等学校图画教授。
陈树人在绘画艺术方面贡献甚大,他力主推陈出新,不规范于古人,但其作品却保有一种浓浓的中国传统文化书卷气息。陈树人的生活相当严谨,不二色,不吸烟,不赌博,他提倡艺术家要“德成为上”,“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在他看来,诗文书画皆足以表现作者人格,可贵的艺术莫如高尚人格的表现,至于技巧熟练其次焉者耳。陈树人与高剑父、高奇峰,并称“岭南三杰”,开一代宗派,影响所及,蔚然成风。
高剑父的一脉传人,以关山月、方人定、黎雄才、李抚虹等人为代表;而高奇峰的一脉传人,则以赵少昂、周一峰、何漆园、叶少秉、张坤仪、黄幻吾等人为代表。他们始终秉承当年三杰的创新精神,入法脱法,推陈出新,使岭南画派发展成为国画中一个深具影响力的画派。
关山月与傅抱石合作在1959年创作的巨幅画卷《江山如此多娇》,长期悬挂于北京人民大会堂北大厅。我第一次记住了关山月这个名字,就是从这幅气势宏大的画作开始的。关山月笔下的山水和梅花,在海内外尤享有盛名,被誉为“当今画梅第一人”。
赵少昂擅画花鸟、走兽,以艺术负当代众望,群伦所宗。徐悲鸿盛赞他“天才豪迈,有出蓝之誉……其画可爱,尤其品可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