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每星期的收入不够啊。”
“不够吗?”她得意地说,“你过去总是因为我到外面干活儿跟我吵嚷。你现
在高兴了?你拿到的退休金加上我挣的钱,精打细算每个星期我还能存起来一点儿。”
她一边沉思一边用冷峻的诙谐语气说,“没打仗的时候我每周挣两镑,就感激得要
命。战争来了,他们简直把我当作皇后似的供养起来,容容易易地一个星期就拿七
镑。所以你不必想不开。要是我发现你的腰还像现在这样,再加上风湿痛可还去上
班,我就跟你没完。我这么说一点儿也不是开玩笑。”
“我不应该在家里坐着,外边又正在打仗。”他不安地说。
“哼,是你要仗打起来的吗?不成,你现在得有点儿脑子了。”
柔斯发现,父亲不出去工作家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困难,因为自从老人能下床行
动以后,他就把清洁卫生的事担承下来。晚上柔斯下班回家,还总有一杯热茶已经
弄好等着她。但是她心中常有一种空虚感,她不能欺骗自己没有这种感觉。有一天
她在街上碰见乔治的妻子带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儿。柔斯把那个女人拦住。乔
治的妻子态度并不怎么友好,柔斯急忙说:“我只是想问问乔治现在怎么样。”对
方不很情愿地回答:“他挺好的,现在在北非。”那女人一边说话一边把孩子拉过
来,像是在安慰自己。柔斯的眼泪一下子扑籁落下来。两个女人在人行道上有些尴
尬地站了一会儿。柔斯用祈求的语气说:“你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唉,事情
反正会过去的——等他们不再玩这种战争游戏的时候。”乔治的妻子苦着脸说。柔
斯非常同情地对她笑了笑,两个女人突然变得友好起来。“要是你愿意的话,找个
时间到我家来吧。”乔治的妻子缓缓地说。柔斯立刻说:“我非常愿意到你家去。”
就这样柔斯的生活中又添了一个新习惯,一个星期去一次本来为自己准备的房
子。她去乔治妻子那里是为了那个叫吉尔的小女孩儿。她暗中间自己:我那时候是
不是犯了个错误?但就是在她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也知道提出这个问题
毫无意义。
她那时候不可能作出另外的选择,这是一件纯属感情、毫无理性可言的事。感
情上的事看起来很小,无足轻重,但在决定一个人的行动上却有极大的力量。但是
时间并不饶人;每次她照镜子,都不觉像然一惊。她发现自己面色苍白,身体消瘦,
几乎比过去小了一圈儿,原来的乌黑头发也失去了光泽。在镜子里面望着自己的是
一双下陷的双腮和突出的颧骨上的一对目光严肃的黑眼睛。她安慰自己说:“这都
是因为我工作太累了,睡眠也太少,就是这个缘故。吃得也不好,再加上工厂里的
化学材料……战争结束以后就好了。”重要的在于熬过这一段日子,不管怎么样,
她也得挣扎过来,等这场仗打完,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过了不久,她就每个星
期都盼望着快到星期日晚上,那时她就可以到乔治的妻子家,给吉尔带一点儿小礼
物。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她想的不是乔治,也不是工厂里那些可能对她
有意思的人,她想的是小孩儿。“打了这么长的仗,男人都死光了,”她有时候忧
虑地思索着,“也许太晚了。等到他们把男人都打死以后,就找不到活着的男人了。”
如果说她父亲过去还能够一个人生活,现在可不成了;他真的靠着她了。就这样,
每逢柔斯感到忧惧或者祈盼的时候,她就想:“等仗打完了,吃得饱、睡得足,我
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像样,那时候也许……”这是她用以排除杂念的一个办法。
战争结束前不久,有一天晚上柔斯回家很晚。她疲倦地拖着两条腿走在黑暗的
人行道上,脑子里想,晚饭什么吃的也没有,忘记买了。在她转身走进自己住的那
条街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向自己住的那幢房子望了一眼,立刻
僵立在那里。
在大火的闪烁红焰中,她看到几处冒着青烟的瓦砾堆。她的第一个思想是:我
在灯火管制里一定走错住的地方了。但是她又辨认了一下,马上就向自己的住家跑
去,一只手紧紧摄住手提包,另一只手揪着下巴颏底下的围巾。街道的一边有一个
很深的弹坑,她差一点儿跌进去,但她很快站稳脚,在轰炸后凌乱的杂物和纠缠在
一起的电线中踉踉跄跄一步步往前走,一直走到原来是她家大门的地方,才站住脚。
一群人正在那地站着。“我父亲在哪儿呢?”
她生气地问,“他到哪儿去了?”一个年轻人从人群里走出来,说:“别着急,
小姐。”说着,他把一只手搭在柔斯肩上。“你住在这儿吧?我怕这回让你父亲赶
上了。”这个人的话柔斯好像没听懂;她皱着眉头直勾勾地看着说话的人。“你们
把他弄到哪儿去了?”她用责备的语气说。“他们把他弄走了,小姐。”她愣愣地
站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这条街上的房子都已经不见了。
她挤过围观的人,站在房前,望着通向地下室的台阶。房门从门框上耷拉下来,
但窗户玻璃却还完好无损。“大概没有问题。”她自言自语地说。她从手提包里取
出一把钥匙,迈过一堆乱砖,慢慢走下台阶。“小姐,小姐,”年轻人在她背后喊,
“你不能下去。”柔斯没有理他,她把钥匙插进门上的锁孔,转了一下。钥匙没有
转动,于是她把门一推,门扇吊在仅存的一副合叶上向里开开,她一步跨进室内。
屋子里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摆在壁炉架上的一些小摆设都已经摔在地上。街道另
一边的房子正在燃烧,室内半明半暗。柔斯把掉在地板上的物件慢慢捡起来,一件
件重新摆在壁炉架上。
这时,一只手搭在她的胳臂上。“你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为什么不能?”她突然变得非常执拗。
她看了看天花板,那上面有一个大裂缝,屋子里尘土还没有完全落定。水壶仍
然摆在炉子上,水已经煮开了。“不会有问题的,”她说,“你看,煤气没有断。
要是还有煤气,屋子就不会有大问题,这是很明显的事,你说是不是?”
“可是,整幢房子的重量现在都还压在天花板上。”哪个人表示怀疑。
“房子不是一直建筑在天花板上面么?”柔斯虽然倦容满面,却诙谐地说,这
让那个年轻人非常吃惊。他看不出有什么逗笑的地方,但是那女人却被自己的玩笑
话逗乐了。“所以说,什么变化也没有。”她的语气非常轻快。尽管如此,她的面
容仍旧让那男人感到不安。果不其然,她开始颤抖起来;她抖得很厉害,好像四肢
无力,肌肉却绷得很紧。突然,她全身一阵痉挛,她开始紧咬牙关,想把痉挛止住。
“这里不安全。”男的又抗议说。柔斯服从地用僵直的目光四处看了看。水壶和平
底锅仍然摆在自从她记事起所摆的地方;桌上的台布是母亲在世的时候亲手织出来
的;透过裂了缝的玻璃窗,她仍然看到黑糊糊、沉甸甸的垃圾桶,虽然那后面已经
没有灰色建筑物的轮廓,而是灰色天空上熊熊的火焰。“我想这里没有问题。”她
沉着地说。她确实一点儿也不惊慌;她感到这间屋子是安全的,因为这是她的家。
她把水壶从炉子上拿下来,开始弄茶,“你要喝一杯茶吗?”她很客气地问。陪她
走进屋子的男子不知道该做什么。柔斯把自己的茶杯拿到桌子上,吹了吹落在杯子
上的尘土,开始把糖搅进去。因为她的手正在颤抖,弄得勺子敲击茶杯发出丁丁零
零的声音。
“我这就回来。”男人突然说,转身就走出屋子。他本来想再去找个什么人可
以劝劝柔斯,可是这时外面的人都已经散去了。这些人都到那些正在燃烧的房子救
火去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过一会儿再回来。“给她工夫安静地待一会儿,我
再来。”他想。他又帮助别人救了半天火,耽搁了很多时间,直到他往家里走的路
上才想起来:啊,那位姑娘,她现在在做什么?差一点儿他就回了家。已经有好几
夜没有脱衣服,浑身乌黑,灰头土脸,但他还是不顾一切,转身向那间压在瓦砾堆
底下的地下室走去。废墟下面露出一点儿光亮,他俯下身向里面看了看。桌子上摆
着两枝蜡烛,一个瘦小的身躯正坐在蜡烛光底下缝补东西。怎么能这样……他想。
他走进地下室,她正在补袜子。男人走到她身边说:“我来看看你怎么样。”柔斯
一边缝补一边平静地说:“我挺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谢谢你来看我。”她的眼
睛睁得很大,眼神有些迷乱,嘴唇哆哆嗦嗦地像个老女人。“你在干什么?”他有
些不知所措地问。“你认为我在干什么?”柔斯不客气地说。这以后她像是自己也
有些惊奇地看了看撑在手掌上的旧袜子,打了个寒战。“是你父亲的袜子吧?”他
小心翼翼地问。柔斯气恼地看了他一眼,开始哭起来。哭出来就好了,他想。他向
前走了两步,叫柔斯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大声说:“想开点儿,想开点儿,小姐。”
但是柔斯哭了一会儿就把那个男的推开说:“咳,这双袜子不补好就可惜了,也许
别人还能穿。”
“你说得对,小姐。”他犹犹豫豫地在她身旁站着。过了一会儿,柔斯抬起头
看了看他,这是她第一次打量这个陌生人。他生得骨骼比较小,身材中等,因为面
容坦诚,所以显得年轻,尽管头发已经开始花白了。他用一对充满同情的眼睛看着
柔斯,脸上摆着热情的笑容。“也许你喜欢这双袜子,”她说,“还有他的一些衣
服,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但是他穿得都很仔细。”柔斯又开始哭起来,但这次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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