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也何曾至谢桥 作者:叶广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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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也何曾至谢桥 作者:叶广苓-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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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信任,他把我当成了出门幌子,当成了障眼法。他带着我出去,我母亲能不放心
吗!其实我母亲很傻,她就没想到我和父亲是穿一条裤子的,我早已被父亲所收买,
成了他的死党。父亲收买我的条件也很低廉,几个糖豆大酸枣就封住了我的嘴。这
使我从小就相信: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这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到谢家去的次数多了,慢慢的,我对他们的情况也多少有了些了解,谢家当家
的叫谢子安,死了有些年头了。听说活着的时候做得一手好针线,是宫里内务府广
储司衣作的裁缝匠。广储司衣作是司下属七作之一,七作是染、铜、银、绣、衣、
花、皮,应承着皇宫内部和主要宗室的衣物首饰。慈禧时期衣作最繁盛,有匠役三
百余人;到了溥仪的小朝廷,承职的也有二三十。我们家瓜尔佳母亲穿的蟒纹四爪
命妇朝服,就是出自广储司的衣作。据我母亲说,谢子安本人是个很活络的人,聪
明而善解人意。凭着别人不能比的手艺,他时常走动于大宅门之间,受到了宅门里
夫人、小姐们的欢迎和喜爱。请谢子安做衣服的人都是有根有底的人家,图的是他
做工的精致,名气大。当然,人们也不乏有想了解一点乾清门里的服装流向,诸如
逊了位的皇上每天穿西装还是穿马褂,皇后衣服上的缘子兴的是什么花样等等。随
同谢子安出入大宅门的还有他的妻子,一个被大家称为谢娘的美丽小媳妇。谢子安
之所以带着媳妇,是为了跟女眷打交道方便,避嫌。有做不过来的活计,谢娘也搭
着手做。我父亲出门常穿的兜边镶着刚钻的外国缎一字襟坎肩和二蓝宁春绸央抱,
就是出自谢娘之手。相比之下,谢娘和家里的母亲们似乎更熟,往来也更密切。

    是皇上被赶出紫禁城的前一年,宫里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有一天早晨,天阴欲雪,北风正紧,溥仪的贴身太监伺候溥仪起床。因为变天,
要将贴里的小衣换作绒布小褂。太监将衣服在烘炉上烤热了,将小褂趁热恭进,为
缩在被窝里的溥仪穿上。溥仪将手伸进袖筒,被什么蜇了一样,呀的一声,猛然坐
起。抽出胳膊一看,胳膊上已经划出了长长的一道血印儿。太监吓得立即翻检衣服,
发现衣服的袖口别着一根缝衣针。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搁溥仪这儿就成了了
不得的大事。生性多疑的溥仪说这是有人刻意要谋害他,责令追查,严加惩办。追
查的结果,就追到了裁缝谢子安的身上。算溥仅开思,没要了谢子安的命,就这也
受到鞭打一百,枷号一个月的惩罚。时值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身受重伤的
谢子安,在大牢里羞愤交加,没出十天就咽了气。

    谢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为了生计,照旧走动于大宅门之间,揽些针线活。毕
竟不如她丈夫手艺精湛,所承接的活计便渐渐有限;又因为丈夫横死,有人将此视
为不吉,对她也就冷淡了许多。她所能走动的人家,到最后也就剩下东城的两三家,
我们家是其中之一。

    我母亲们的衣服都是由谢娘承包的,谢娘给我的母亲们做活就住在我们家后园
的小屋里,有时一住能住半年,因为我母亲们要做的衣服实在太多。谢娘很懂得大
宅门的规矩,在我们家做衣服的时候从来不出后园一步,也不跟我们家的男人招讪,
低眉敛目,只是一人飞针走线。谁瞅着这个小媳妇都觉得怪可怜的,我母亲问过她
有没有再往前走的想法,谢娘直摇头,眼圈也红了说,太太您再别替我往这儿想了,
那死鬼才走,坟上的土还没干呢。我母亲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后来,谢娘到我们家来的次数逐渐减少,慢慢的竟变得杳无音信了。母亲们说,
多半是嫁了人,一个年轻小媳妇,怎能长期守着?能寻个人家儿终归是好事,没人
再来做衣服就没人吧………

    我跟父亲到谢家的时候谢娘已经不是什么小媳妇了,从相貌上看,她比我母亲
还显老。我想父亲之所以肯和她亲近,愿意到桥儿胡同来,大概图的就是谢娘的温
馨可人,图的就是类似虾米皮炸酱这种小门小户的小日子,这种氛围是大宅门的爷
儿们渴望享受又难以享受到的。已经拥有三个妻子、十四个子女的父亲,还要将精
力偷偷摸摸地倾泄在桥儿胡同这座小院里,倾泄在并不出色的谢娘和她那拧种般的
儿子身上,究竟为了什么,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在金家什么心不操的父亲,在谢
家却成了事无巨细都要管的当家人,连桌上的座钟打点不准,他都要认真给予纠正。
我看着他在谢家的窗台下,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帮着谢娘和泥、搪炉子,谢娘亲见
地替他摘掉脖颈上的头发,我就想,这人是我阿玛吗?是金家大院里那个威严肃整
的阿玛吗?

    但是父亲很快活。

    谢娘也很快活。

    我当然更快活。

    父亲在回家的车里常摇头晃脑地对我念: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
优,回也不改其乐……我马上会接上一句:贤哉回也。

    父女相视一笑。

    金家知道父亲这个秘密的还有厨子老王,他常常禀承父亲的旨意给谢家送东西。
老王是父亲的心腹,嘴很严,山东人,很讲义气。老王在我跟前从来没提过谢家半
个字。我、父亲和老王对谢家的关系,用后来很著名的样板戏上的一句词是“单线
联系”。能与某个人共同保守一个秘密是很刺激、很幸福的事情,那种心照不宣的
感觉让我快乐,让我时时地处于兴奋状态。

    谢家吸引我的另一个原因是那些袼褙。打袼褙是件近似游戏的轻松活,首先要
将那些烂布用水喷湿,第一层尽量挑选整块的,用水粘在板子上,以便将来干了好
往下揭。第二层才开始抹糨子,然后像拼七巧板一样,将那些颜色不一、形状纷杂
的小布块儿往一起拼。要拼得平整而恰到好处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往往要经过一番
周密的思考和设计。一张袼褙要打三层才算成功,这个过程是个很有意思的过程。
通过自己的手,将那一堆脏而烂的破布变成一块块硬展展的袼褙,揭下来一张张摞
在屋里的炕上,最终变成一斤斤香喷喷的杂面,伴着大蒜瓣吃进肚里,想想真不可
思议,神奇极了。

    我对这个工作很着迷,开始是蹲在六儿跟前看他操作,后来是给他打下手,将
布淋湿,将那些缝纫的布边撕去,后来慢慢从形状上挑选出合适的递给他,供他使
用。六儿对我的参与呈不合作态度,常常是我递过去一块,他却将它漫不经心地扔
在一边。自己在烂布堆里重新翻找,另找出一块补上去。开始我以为他是成心气我,
渐渐的我窥出端倪,他是在挑选色彩。也就是说,六儿不光要形状合适,还要色彩
搭配,藏蓝对嫩粉,鹅黄配水绿,一些烂七八糟的破烂经六儿这一调整,就变得有
了内容,有了变化,达到了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六儿的袼褙打得空前绝后。

    六儿的书念得一塌糊涂。

    六儿都十五了,还背不出“床前明月光”,他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永远地念成“举头望明月,低头撕裤裆”。父亲纠正了他几次,均改不过来,看来
是有意为之。

    谢娘从附近收揽些外线活,以维持家用。穷杂之地的针线活毕竟有限,加之谢
娘的眼神已然不济,花得厉害,做不了细活了,所从事的也不过是为些拉车的、送
煤的、赶脚的单身汉做些缝缝补补的简单活计或是给某家的老人做做装裹什么的,
收入可想而知。谢家之所以还能经常吃到虾米皮炸酱面,这多与父亲的资助有关。
至于这院房与父亲究竟有什么关联,我说不清楚。六儿拼命地打格措,其中难免没
有摆脱虾米皮炸酱面的笼罩成分在其中。他要自立,他要挣脱出这难堪与尴尬,就
必须苦苦地劳作,将希望寄托在那些袼褙上。毕竟是能力有限,毕竟是太难了。他
很无奈,焦急而忧郁,命运的安排是如此的残酷无情,这是他与我注定不能融洽相
处、不能平等相待的原因。

    我那时不懂,后来就懂了。

    我老觉得我很聪明,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聪明比起我的母亲差远了。

    我身上常常出现的糨子嘎巴儿和那不甚好闻的气息引起了母亲的注意。一天我
和母亲在老七舜铨房里,母亲摸着我那被糨糊粘得发亮的袖口说,又跟你阿玛去裱
画了么?我说是的。母亲问,都裱了些什么画呀,是不是老七画的那些啊?老七舜
铨正在纸上画鸭子,他一边画一边说,我是不会把我的画拿出去让我阿玛糟蹋的,
您看看丫丫身上的糨子,您闻闻这股馊臭的糨子味儿,料不是什么上档次的裱画铺。
母亲说,你上回说的那个叫六儿的,他们家哥儿几个呀?我说哥儿一个。母亲说,
哥儿一个怎么会叫六儿呢?我说,因为他像咱们家的老六,他脑袋上也长了角。舜
铨突然停了画,惊奇地看着我,一脸严肃。母亲问,那个六儿在哪儿住哇?我牢记
着父亲的嘱咐,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朗声答道:桥儿胡同。我特别注意了“桥”的发
音,让它尽量与“雀”远离。母亲说,是雀儿胡同啊,那是在南城了。我慌忙辩道,
您摘错了,是桥儿不是雀儿。母亲笑了笑说,上回你阿玛不是说六儿在东单么,怎
么又到了雀儿胡同呢?我急赤白脸地争辩道,是桥儿,不是雀儿!我们家人都说老
七傻,其实我比老七还傻,老七在旁边都听出破绽来了,直冲我瞪眼,我却还没心
倒肺地嚷嚷什么桥、雀儿。母亲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算了,你别跟我争了,我早看
出来了,你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算是白疼你了。我说,我怎么是白眼狼了,
怎么是白眼狼了?

    母亲叹了口气,神情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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