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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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记-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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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完未央歌座谈会出来,华秀玉给他介绍一些朋友,一伙人至草坪上嗑瓜子聊天。

  才安顿好,叫大个子的那个矮子递给华秀玉一把瓜子:「十颗,来。比赛。」
  「你还不服输?」
  「这次铁赢,铁赢……」

  「诸位父老兄弟,帮小女子着好啊。」华秀玉拨一拨手心上的瓜子,故意让大个子一子,然后很从容的一颗一颗啮起来。这半边脸映在微弱的光影里,眼睛浏海后面牢牢盯住对面的大个子,没一会儿工夫,「好了──」

  他见着这样神的嗑瓜子技巧,连鼓了几声掌,有人也叫:「你他妈的大个子,二十年后再来罢。」
  华秀玉有些不好意思,勾身拾了个橘子来剥,分一半给他:「现在橘子过时了,很干,须须又很多。」
  「胡须好像能医治喉咙──」
  「嗳,化痰……」
  他看出华秀玉等着什么,便说:「你们今天座谈会,很有趣。叫我很考虑一些问题。」
  「考虑呀?」她似觉这两个字用重了,受不住的样子;倒不好再追问下去。

  上课中他试着翻译「Beyond Culture」里一段「And; finally; a society is modern when its members are intellectually mature; by which Arnold means that they are willing to judge reason; to observe facts in a critical spirit; and to search for the law of things。」「Lionel Trilling那一脉下来代表的是High brow──Highbrow,高级阶层……嗯,也不是这么说……yeah,高竿派。高竿派,就是这意思!」长廊前一行杜鹃花正开得艳盛,边开边落,满地缤纷,阳光里都是春天。他很讶异自己居然派了这么个头衔,无意中将崔林他们都讽刺了一番。哈莱斯这个在大学府挖墙角的家伙,原是崔林的得意高足,后来竟成了高竿派的大叛徒;给学生成绩,苹果派一个A,蝴蝶风筝一个A,他三十页的报告一个A。他想着老邓,想着自己,那剎那间,他彷佛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却是多年来,他始终想不通说不清的。教室里一遍春阳烂烂,学生的一张张脸,好像阳光底下一朵一朵展开的花,有无尽省思。这一群年轻的在此时此刻什么都是的了,崔林又与他们何干。美国式一套文学训练方法下,外文系至少不再出来创作人才。

  老邓今年夏天从山上寄来一篓苹果梨,苹果的面孔,梨子味道。信上要他放假上山避暑,备有好酒,好好干他一家伙。

  他朝华秀玉笑说:「你们学校,Ph。D少一点,反而好。。。。。。」

  华秀玉一时很迷惑样,弄不懂未央歌怎么跟这件事扯一起了,只是也跟着笑。

  当座谈会主席的显然仍是谈话中心,忽听得一声很高亢的女音挑衅道:「主席啊,我有个问题想向您请教。记得,您从前说过,今生今世是绝对、绝对,不结婚的。我想请教您,现在──如何呢?」

  已经有人窃窃笑起来,主席深深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太太,说:「那就──今生今世,绝对、绝对,不离婚的,好不好?」

  众人和太太都笑开了。主席却故意端得面孔严板板的,愈发是逗笑,一会儿,抓了把瓜子过来,坐在他旁边,正色道:「唐老师刚才说Ph。D。的事,很驴。」因为背光缘故,主席的脸上全不见表情,只有镜片后面两道眼神,黑暗中闪烁不定。

  「咦?你在那边鬼盖,怎么这话也听跑了去?」华秀玉好像救兵来到,登时活泼许多,横眉插腰,还打主席一个手背。

  「妳还有专利的啊?」主席也回打一记,然后转向他开玩笑:「唐老师,我是个有心人,所以──没听可是有到哩。」

  主席是中文系毕业,穿着白色的功夫装,胸前两只五爪黑龙,隔着一排盘扣,张牙舞爪,怒目相视。两人便聊起来。

  纽约是「高竿文化」的最典型,在哥伦比亚大学那两年,简直自卑死了。吉米是班上第一个来招呼他的同学。这家伙麦芽糖似的,站着坐着都是歪歪黏黏,真是使人精神很疲乏。眼泡有些浮肿,总是叫人以为才睡醒。

  吉米过来拍拍他肩膀,声音颇怠慢的:「纽约,这地方啊,哎──不过,我想你们中国人,很快能够适应的,很快的……博物馆、歌剧院──」吉米耸耸肩,咬一口三明治:「可以多去跑跑,真的,多去跑跑,假如有时间的话……」

  他按下自助贩卖机,盛了一杯牛奶,持着的手直颤抖,极力克制住,还是泼了些出来。他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的愤怒。

  「其实现在的外文系都不对,我是指应该分成英文系和文学系。」他剔干净一颗瓜子,将壳立稳在草坪上,俨然是一个岔着双腿,顶天立地的小人儿。「文学系,当然是中文系来办,可是,中文系现在变成,变成──怎么说好?」他抱歉的望望主席,主席正埋头嗑瓜子。

  「变成,考据系了。」主席替他说出来,两人连同华秀玉都笑了。

  有人提议玩炖萝卜,接不上的罚唱歌。报完颜色,就开始了。「炖、炖,炖萝卜炖,红萝卜炖完了绿萝卜炖。」掌声和着念词打拍子,一起一落,在这安静的晚上,远远的扬开去,像是古老部落的拜月祭典。大草原上,一轮血红的圆从地平在线升起,一时竟分不清是月亮,是落日。鼓声变成低低的呢喃,向着人的过去和未来不断的疑问;也许单单只是对现在的肯定,人可以一直走到天边,走进圆圆的红
里,一张小人儿剪影。

  「。。。。。。黄萝卜炖完了蓝萝卜炖。」华秀玉大概还在想着方才的谈话,接上去的时候,已经慢了几拍,便有人闹开来:「唱歌,唱歌──」她也不管,慌忙的自顾击掌念下去:「蓝萝卜炖完了,嗯,黑萝卜炖……」大家轰然大笑,「就是嘛!命该唱歌的,赖不掉啦。」

  他见她抱着膝坐,脸埋在臂弯里,由人家嚷嚷去,好久,气氛开始僵了,才劝道:「妳就随便唱一条小歌,哥哥爸爸真伟大也行啊。随便一条,来,来。」

  黄秀玉这才很为难的抬起头,浏海蓬松着有些零乱,眼睛因为手臂压了一会儿,变得睡眼蒙胧的,好像都能觉到腮边泛着红,有块榻榻米的席子印印。「哎!唱绣荷包好了。」等众人鼓掌罢,便唱道:「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圆,那春风儿摆动,杨呀杨柳梢…。。。」

  华秀玉全不用中气,只是直嗓子唱,薄薄的,细声细调。他听着不觉竟呆住。

  母亲庭前灯笼花灌木丛上晒萝卜干,有时也哼起来。灌木丛外一片稻田,已经收割过,一束一束金字塔小草垛,秋天中午的阳光,温暖而安静。一群小鸡在地上寻谷子吃。住不惯纽约,吃来吃去都是汉堡、三明治,馋萝卜干跟酸菜笋干,馋得梦里回到老家,长颈瓶子里萝卜干塞得又紧又实,筷子伸进去抠出一串来,格崩一声脆响。一颗一颗白白胖胖的米粒漫出大锅,饭香已经飘得遍野都是。

  终于飞离纽约了。机上他直在心底念着,上帝呀,这上头有我这样一个对国家诚心诚意的人,也该把我好好送到地上才是啊。飞机至台湾上空时,稍微颠簸了一下,他一惊,坐直了身子,望出窗外,机身正驶入一团白皓皓的浓云上面,有大的强光互照辉映,一片光挞挞浩日天长。当下他连什么思虑也没有了,只是端端正正一个人。

  一出机门,机场轰隆轰隆响。风很大,吹得头发、风衣翻飞。他一脚踏到水泥地上,深深的吐了口气,放眼一望,秋日的天空远远长阔去,彷佛在跑道那头相接了,有架飞机正缓缓升向天际。松山国际机场一横大厅!顶上飘着国旗,风里鼓得饱饱的。

  华秀玉唱着:「绣一个荷包袋呀啊……」好像同他耳语一样,余音不绝。唱毕,大家都喝采叫好,大个子扔来一颗糖果:「嘿,鼓励鼓励。」却扔到他脚前,他拾起来才交给华秀玉,发现她养着很长的指甲。

  主席像是说了什么还要创造一个比未央歌更理想的大学生活,然后建议大伙唱支歌便解散回家。

  他想想这一代的趣味到底不同了。草坪那一头,什么时候新来了一票人,也是大学生,翻出他孩子时代的游戏。「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白马。带把刀,走进城门滑一跤──」搭着拱门做城的两人,一下圈住个经过的人,问道:「苹果还是桃子?」「桃子。」三番两次完了,苹果和桃子两边,便画条线拔起河来。有个女生突然尖叫一声:「妈呀!哪个王八蛋踩人家一脚!痛死了。。。。。。」一片喧闹嘻笑传过来。

  主席拍拍手道:「来,我们也不输给人。一、二、三,唱!」「白浪涛涛我不怕,张起舵儿向前划,撒网下水把鱼打,捕条大鱼笑哈哈。嗨哟依哟依哟嗯嗨哟……」

  长廊顶着黑蓝的天,漫空星星。一尊一尊圆柱在晚上着来很深沈,厚敦敦的,像是朝服缙带已经冠戴妥当,众公卿大夫伺候在金銮殿外,待东方一道黎明初现,鼓击三声,咚──咚,咚,千百件朝服悉悉索索直移上金阶,「万岁,万岁,万万岁。」朝气晨曦漫漫,一派清明的风光。是一天开始。圆柱上面的廊檐飞翅却很活泼、是女子云髻上横插的钗,坠着长长的流苏碎碎。

  他望着天上繁盛的星星,伯利恒的那一颗不知在哪里,与他曾是相识已久的。也许回到那座图书馆,那张桌子,他的那颗星星已经在窗口问好了。

                     ──六十六年二月二十七日于景美

※本文原载于《三三集刊》第一辑,后收入作者《乔太守新记》一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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