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应该屈服于非人格的物,屈服于世俗,屈服于存在本身。 如果他屈服,他就会逐渐失去自我。 如果转变为动物,他就会成为吃人的野兽。 他不仅仅在自然中。 他是自由的,能够从自然超升,能够征服和控制自然。 在普罗米修斯神话里,人违反神的意志,窃取了天火;在《圣经》中,人类奉神的命令高于自然。 根据这种精神,据说在犹太法学博士的《圣经》注释①中,上帝教给亚当取火的艺术。根据《圣经》的观点,征服自然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人的征服是一种特权,既不应该被误解,也不应该被滥用。
①Midrash,希伯莱文意为“解释”。古代犹太拉比(老师)对圣经经典的注释。出现于公元前2世纪。此书为犹太教通俗典籍,教徒自幼即学习。——译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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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认超然性
早在发现自然服从于人的威力以前,人就清楚地认识到,自然并不属于人。 对自然的异己性的认识先于对自然可用性(availability)的认识。 但是,由于人们让对强权的追求支配了实存,所以人必定要丧失对自然的异己性的认识。 自然将变成器具,变成被利用的对象。 世界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而变成可利用的事物。现代人习惯于把世界看作是一个听任摆布的世界,他似乎对丰富的物质感到满足。 空间是人类抱负的界限,除此之外,他不再追求什么。 与此相应,人的地位被降低为一个消费者和操纵者,在这个过程中,人的意识越来越减少。 他把自己封闭在事物的有用性之内,一旦关上窗户,他便看不到可用性范围之外还有什么。人的思维方式常常使事物变得单调。 人把事物看得似乎没有深度,好像世界只有两个向度(指时间和空间。 ——译注)。他树立了强权意识、美的意识;他知道怎样利用物质的力量,怎样享受大自然的美。 从理智上说,他懂得宇宙并不是为他而存在;不是为取悦于他的自我而存在的。 然而在实践上,他的行为表明,似乎宇宙的目的是为了满足他的需要。单一的操纵,导致了全部超在意识的崩溃。 诺言变成了托辞,上帝变成了象征,真理变成了虚构,忠诚变成了尝试,神圣变成了纯粹的常规。 正是人的这种实存吞噬了一切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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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 人不敢正视宇宙的宏伟壮丽,相反,却用花言巧语取消了它;人不是细心观察,而是摄影拍照片;不是屏息聆听,而是录音留声。 他能够面对事物,却看不见事物。人对神圣的意识中断了。 他的头脑正在变成一堵墙,而不是变成通向他的理解力的范围以外的、更加广阔的领域的大门。 他把一切现实降低为纯粹的物品,把一切关系降低为纯粹的操纵,这样他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与世隔绝。超然性不是信仰的条款。 它是我们面对现实时直接碰到的。我们力求探索和控制的由僵死客体组成的世界并不是全部的实在。 事物的可感知性并不是它们存在的目的。 我们的工具可以作用于它们的表面,但我们无法探究它们的深层。事物既是可以利用的,也是难以捉摸的。 我们可以探索到它们的物理属性,而不能直观到它们的秘密。 我们可以测量它们的外部,我们知道它们的机能是如何起作用的,但我们也知道,我们不了解它们是什么,它们代表什么,意味着什么。我们把一棵树描绘成木本的多年生植物,有一根主干,一般有十多英尺高。 难道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树的全部吗?
存在与利弊
人当然是以我为中心的。他往往把事物的利弊性(expe-diency)看作是判断正确与错误的最高标准。但是,我们不应当把人的这种倾向变成这样一条通行的公理:好像离开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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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和空间,人的知觉便不能起作用一样,似乎离开了利弊,他的动机便不能发挥作用;似乎人永远不能超越他自身。 思考可能陷入的最致命的陷阱是把实存与利弊等量齐观。完全依靠对阶级利益和民族利益进行自我调节的力量——现代的金犊崇拜(GoldenCalf)——是一厢情愿。 谁能清醒地知道他的真正利益是什么呢?以战争和互相残杀而告终的利益冲突,不恰好证明完全依靠利弊是愚蠢的吗?
利弊的至高无上性正受到时间与真理的驳斥。 时间是实存的本质向度,它无视人的力量;真理以至高无上的威严统治着,它是无双的、不可匹敌的,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人不能捏造真理,而只能服从真理。 真理先于人,它是超然性的原本。 利弊性一旦成为绝对,便成了人类很容易陷进去的圈套。无论在什么地方,一旦利弊性达到极点,那里便只有死路一条。 本真的实存包括狂喜、对神圣事物的感受及蒙恩意识。离开了超然性,实存就变成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其中事物变成偶像,偶像变成怪物。否认超然性是同做人的根本真理相矛盾的。 其根源既可能在于自满的麻木,也可能在于轻蔑的傲慢,在于情绪,而不在于对存在的整体性与奥秘的理解和认识。对超然性的否认声称揭示了存在的真理,这是一种内在的矛盾,因为存在的真理既不在存在的内部,也不在我们对存在的意识内部,它是超越我们的存在的真理。对做人来说,教育的核心问题是培养对不利的事物(t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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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expedient)
的意识,揭示绝对利弊性的错误。对我们的良心来说,上帝的声音,听起来很微弱。 但是,历史上有一种神圣的聪明①,它证明绝对的利弊所导致的是灾难。幸福不是自我满足、自鸣得意、沾沾自喜的同义词。 自我满足导致无能为力和绝望。 自我满足是蠢人的麻醉剂。自我满足是一种神话,高尚的灵魂会发现它正在衰落。人身上一切富有创造性的东西,都是从无止境的不满足中萌发的。 当满足结束时,当所有曾被看到、被说过或被做过的事好像都是一种歪曲的时候,新的洞察便开始了。我们的目标是保持和激发对我们的愿望和成就的不满足感,保持和激发不如餍足的追求。 人的真正的满足取决于同超越自身的东西的联合。我们陷入悖谬之中。 不满足感是我们力求克服的焦虑的感情,但清除不满足感就会把人变成一台机器。 让我们设想一种状况:一切目标都达到了——疾病被征服,贫困被消灭,得到了长寿,在火星及其它行星上建立起都市居住区,月球成了我们这个帝国的一部分。 这是否就达到天堂极乐的境界呢?
奥斯卡。 王尔德②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得不到你想得到的东西,另一种是能得到它。 后一种才是真正的悲剧。”
①神圣的聪明,上帝的聪明,是对世俗的智谋的讽刺:聪明反被聪明误。——译 注②(OscarWilde,1856—190)
:爱尔兰作家。 ——译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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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可言说者的意识
在我们的思考中,我们必须返回到我们以敬畏的心情面对纯粹存在的地方,面对着当下的奇妙。 世界并不单单在此处。 它使我们感到惊奇。说到存在本身,我们能够肯定的就是:存在是不可言说的。 存在的核心同我相遇时是不可思议的,与我的范畴是势不两立的,是纯粹的奥秘。我的探索能力很容易消耗殆尽,我的语汇贫乏,但是我所感到的并不是虚空,而是无穷无尽的丰盈,是不可言喻的丰盈。 我所面对的,我无法用语言说出。但是,我常常面对丰富的存在,这使我得到奇妙的报偿,即:对不可言说者的意识。我们所知道的存在,我们所遇到的世界,在我们面前表现出异己性与遥远性(remotenes)。尽管我们竭尽全力去探索它,理解它,它还是难以捉摸,神秘地避开。 存在是难以置信的。我们对环境的关心不能归结为哪些可以被利用,哪些可以被掌握。 环境不但包括墨水台和吸墨纸,还包括空间中难以捉摸的寂静、繁星、云彩、时光的悄然逝去、对我自身存在的惊异。 我既是手段,也是目的。 世界也一样,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我对世界的看法和对自我的理解是相互影响的。彻底操纵世界导致自我的彻底工具化(instrumentalzation)。
世界以两种方式呈现在我的面前:世界既是为我所拥有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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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也是我所面对的一个奥秘。我所拥有的是微不足道的,我所面对的是崇高的。 我小心翼翼以免浪费我所拥有的,我也必须学会不要失去我所面对的。我们操纵着世界表面上可以利用的东西,我们也必须以敬畏的心情面对世界的奥秘。 我们把存在本身当作客体,但我们也惊奇地、极度诧异地参与存在。面对着使我的感觉能力也束手无策的奥秘,我们只有敬畏感和极度的诧异。任何人都不会嘲笑繁星,或者嘲弄原子弹爆炸。 任何人都不会对一个为了使世界注意到纳粹的暴行而自杀的人说长道短。敬畏不只是一种感情;它也是一种理解方式,是对比我自身更伟大的意义的洞察。 敬畏起源于惊奇,而智慧起源于敬畏。敬畏是对万物尊严的直观,是认识到事物不仅是它现存的样子,而且代表着某种最高的东西,不管它们多么遥远。敬畏是对超然性的辨识,是处处以超越万物的奥秘为参照。 它使我们在世界中感到神的暗示,使我们在微小的事物中看到无限的意义露出端倪,使我们在普通而简单的事物中看到终极,在匆匆的流逝中看到永恒的静止。 我们用分析的方法不能够理解的,却能通过敬畏来认识。信仰不是相信,不是赞成一项提议;信仰依附于超然性,依附于奥秘背后的意义。知识由好奇推动;智慧由敬畏推动。敬畏在信仰之前;它。。 。 。 。 。 。 。是信仰的根源。为了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