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快乐的儿童,完完全全沉醉在电视机前,忘记了四周一切的一切。
我轻轻的跨过地下坐着躺着的小身体,把采来的野花插入瓶里去。这时候,电视里正大 声的播放广告歌——喝可口可乐,万事如意,请喝可——口——可——乐。
什么时候,我的时代已经悄悄的过去了,我竟然到现在方才察觉。
卖花女
我们的家居生活虽然不像古时陶渊明那么的悠然#可是我们结庐人境,而不闻车马喧, 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能够坚持做乡下人的傻瓜如我们,大概已不多见了。
我住在这儿并不是存心要学陶先生的样,亦没有在看南山时采菊花,我只是在这儿住 着,做一只乡下老鼠。荷西更不知道陶先生是谁,他很热中于为五斗米折腰,问题是,这儿 虽是外国,要吃米的人倒也很多,这五斗米,那五斗米一分配,我们哈弯了腰,能吃到的都 很少。
人说:“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我们是穷人,居然还敢去住在荒僻的海边,所以被人遗忘是相当自然的事。
在乡间住下来之后,自然没有贵人登门拜访,我们也乐得躲在这桃花源里享享清福,遂 了我多年的心愿。
其实在这儿住久了,才会发觉,这个桃花源事实上并没有与世隔绝,一般人自是忘了我 们,但是每天探进“源”内来的人还是很多,起码卖东西的小贩们,从来就扮着武陵人的角 色,不放过对我们的进攻。
在我们这儿上门来兜售货物的人,称他们推销员是太文明了些,这群加纳利岛上来的西 班牙人并不是为某个厂商来卖清洁剂,亦不是来销百科全书,更不是向你示范吸尘器。他们 三天五天的登门拜访,所求售的,可能是一袋蕃茄,几条鱼,几斤水果,再不然几盆花,一 打鸡蛋,一串玉米……我起初十分乐意向这些淳朴的乡民买东西,他们有的忠厚,有的狡 猾,有的富#有的穷#可是生意一样的做,对我也方便了不少,不必开车去镇上买菜。
说起后来我们如何不肯再开门购物,拒人千里之外,实在是那个卖花老女人自己的过 错。
写到这儿,我听见前院木棚被人推开的声音,转头瞄了外面一眼,马上冲过去,将正在 看书的荷西用力推了一把,口里轻喊了一声——“警报”,然后飞奔去将客厅通花园的门锁 上,熄了厨房熬着的汤,再跟在荷西的后面飞奔到洗澡间去,跳得太快,几乎把荷西挤到浴 缸里去,正在这时,大门已经被人碰碰的乱拍了。
“开门啊!太太,先生!开门啊!”
我们把浴室的门轻轻关上,这个声音又绕到后面卧室的窗口去叫,打着玻璃窗,热情有 劲的说:“开门啊!开门啊!”
这个人把所有可以张望的玻璃窗都看完了,又回到客厅大门来,她对着门缝不屈不挠的 叫着:“太太,开门吧!我知道你在里面,你音乐在放着嘛!开门啦,我有话对你讲。” “收音机忘记关了!”我对荷西说。
“那么讨厌,叫个不停,我出去叫她走。”荷西拉开门预备出去。
“不能去,你弄不过她的,每次只要一讲话我们就输了!”“你说是哪一个?”
“卖花的嘛!你听不出?”
“嘘!我不出去了。”荷西一听是这个女人,缩了脖子,坐在抽水马桶上低头看起书 来,我笑着拿了指甲刀挫手指,俩人躲着大气都不喘一下,任凭外面镇天价响的打着门。过 了几分钟,门外不再响了,我轻手轻脚跑出去张望,回头叫了一声——警报解除——荷西才 慢慢的踱出来。
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为什么被个卖花的老太婆吓得这种样子,实在也是那人的好 本事。看着房间内大大小小完全枯干或半枯的盆景,我内心不得不佩服这个了不起的卖花 女,跟她交手,我们从来没有赢过。
卖花女第一次出现时,我天真的将她当做一个可怜的乡下老婆婆,加上喜欢花草的缘 故,我热烈的欢迎了她,家中的大门,毫不设防的在她面前打开了。
“这盆叶子多少钱?”我指着这老婆婆放在地上纸盒里的几棵植物之一问着她。
“这盆吗?五百块。”说着她自说自话的将我指的那棵叶子搬出来放在我的桌上。
“那么贵?镇上才一百五哪!”我被她的价钱吓了一跳,不由得叫了起来。
“这儿不是镇上,太太。”她瞪了我一眼。
“可是我可以去镇上买啊!”我轻轻的说。
“你现在不是有一盆了吗?为什么还要去麻烦,咦— 。”她讨好的对我笑着。
“我没有说买啊!请你拿回去。”我把她的花放回到她的大纸盒里去。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她敏捷自动的把花盆又搬到刚刚的桌上去,看也不看 我。
“我不要。”我硬楞楞的再把她的花搬到盒子里去还她。“你不要谁要?明明是你自己 挑的。”她对我大吼一声,我退了一步,她的花又从盒子里飞上桌。
“你这价钱是不可能的,太贵了嘛!”
“我贵?我贵?”她好似被冤枉似的叫了起来,这时我才知道碰到厉害的家伙了。
“太太!你年轻,你坐在房子里享福,你有水有电,你不热,你不渴,你头上不顶着这 个大盒子走路,你在听音乐,煮饭,你在做神仙。现在我这个穷老太婆,什么都没有,我上 门来请你买一盆花,你居然说我贵,我付了那么大的代价,只请你买一盆,你说我贵在哪 里?在哪里?”她一句一句逼问着我。
“咦!你这人真奇怪,你出来卖花又不是我出的主意,这个帐怎么算在我身上?”我也 气了起来,完全不肯同情她。“你不想,当然不会跟你有关系,你想想看,想想看你的生 活,再想我的生活,你是买是不买我的花?”
这个女人的老脸凑近了我,可怕的皱纹都扯动起来,眼露凶光,咬牙切齿。我一个人在 家,被她弄得怕得要命。“你要卖,也得卖一个合理的价钱,那么贵,我是没有能力买 的。”
“太太,我走路走了一早晨,饭也没有吃,水也没有喝,头晒晕了,脚走得青筋都起来 了,你不用离开屋子一步,就可以有我送上门来的花草,你说这是贵吗?你忍心看我这样的 年纪还在为生活挣扎吗?你这么年轻,住那么好的房子,你想过我们穷人吗?”
这个女人一句一句的控诉着我,总而言之,她所受的苦,都是我的错,我吓得不得了, 不知自己居然是如此的罪人,我呆呆的望着她。
她穿着一件黑衣服,绑了一条黑头巾,背着一个塑料的皮包,脸上纹路印得很深,卷发 在头巾下像一把干草似的喷出来。
“我不能买,我们不是有钱人。”我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再度把她的花搬回到盒子里 去。
没想到,归还了她一盆,她双手像变魔术似的在大纸盒里一掏,又拿出了两盆来放在我 桌上。
“跟你说,这个价钱我是买不起的,你出去吧,不要再搞了。”我板下脸来把门拉着叫 她走。
“我马上就出去,太太,你买下这两盆,我算你九百块了,自动减价,你买了我就 走。”说着说着,她自说自话的坐了下来,她这是赖定了。
“你不要坐下,出去吧!我不买。”我叉着手望着她。这时她突然又换了一种表情,突 然哭诉起来:“太太,我有五个小孩,先生又生病,你一个孩子也没有,怎么知道有孩子穷 人的苦……呜……。”
我被这个人突然的闹剧弄得莫名其妙,她的苦难,在我开门看花的时候,已经预备好要 丢给我分担了。“我没有办法,你走吧!”我一点笑容都没有的望着她。“那么给我两百块 钱,给我两百块我就走。”
“不给你。”
“给我一点水。”她又要求着,总之她是不肯走。
她要水我无法拒绝她,开了冰箱拿出一瓶水和一只杯子给她。
她喝了一口,就把瓶里的水,全部去浇她的花盆了,洒完了又叹着气,硬跟我对着。
“给我一条毯子也好,做做好事,一条毯子吧!”“我没有毯子。”我已经愤怒起来 了。
“没有毯子就买花吧!你总得做一样啊!”
我叹了口气,看看钟,荷西要回来吃饭了,没有时间再跟这人磨下去,进房开了抽屉拿 出一张票子来。“拿去,我拿你一盆。”我交给她五百块,她居然不收,嘻皮笑脸的望着 我。
“太太,九百块两盆。五百块一盆,你说哪一个划得来?”“我已经买下了一盆,现在 请你出去!”
“买两盆好啦!我一个早上还没做过生意,做做好事,买两盆好啦!求求你,太太!”
这真是得寸进尺,我气得脸都涨红了。
“你出去,我没有时间跟你扯。”
“咦!没有时间的人该算我才对,我急着做下面的生意,是太太你在耽搁时间,如果一 开始你就买下了花,我们不会扯那么久的。”
我听她那么不讲道理,气得上去拉她。
“走!”我大叫着。
她这才慢吞吞的站起来,把装花的纸盒顶在头上,向我落落大方的一笑,说着:“谢 谢!太太,圣母保佑你,再见啦!”
我碰的关上了门,真是好似一世纪以后了,这个女人跟我天长地久的纠缠了半天,到头 来我还是买了,这不正是她所说的——如果一开始你就买了,我们也不会扯那么久。总之都 是我的错,她是有道理的。
拿起那盆强迫中奖的叶子,往水龙头下走去。
泥土一冲水,这花盆里唯一的花梗就往下倒,我越看越不对劲,这么小的盆子,怎么会 长出几片如此不相称的大叶子来呢?
轻轻的把梗子拉一拉,它就从泥巴里冒出来了,这原来是一枝没有根的树枝,剪口犹 新,明明是有人从树上剪下来插在花盆里骗人的嘛!
我丢下了树枝,马上跑出去找这个混帐,沿着马路没走多远,就看见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