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把时间拿来量化、分析、肢解。他们于是变成了石头。他们的肢体凝然立在街角,又重又硬又凉。到后来,这些石像被打发到采石场,工人把它们砸成一样大小的石块,待缺钱时卖给人造房。
爱因斯坦的梦(15)
作者:阿兰·莱特曼
1905年6月11日
在克拉姆街和剧场街相交的街角,有个小小露天咖啡馆,有六张蓝色的桌子,大橱窗台上的花箱里长着一溜紫色牵牛花。从这儿可以看见和听见整个伯尔尼。克拉姆街廊人如流,七嘴八舌地购买肉桂、手表、麻布;科雪街语法学校的一群八岁的儿童课间休息,排成一队,跟着老师前往阿勒河边:烟从河那头的工厂缓缓升起;采令格尔喷泉哗哗有声;克拉姆街上的大钟楼每刻钟都敲响。
先别管这个城市的声韵气息,且来瞧瞧眼前的奇异景象。两男人在科雪街街角难舍难分,像是永别。他们说了再见,分道扬镳,然后又跑回来拥抱。附近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喷泉的石沿上默默地哭泣。她绝望地盯着地面,被烟熏黄的手紧紧攥着块石头,攥得没了血色。只有相信再见不到任何人,才会感到这天荒地老的孤单。两个穿毛衣的妇人手挽手漫步在克拉姆街上,笑得没了样,全然不顾忌将来。
事实上,这是一个没有将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无论在心中还是身外,时间都是一条截止于现在的线段。在这个世界里,谁也不能想象未来。想象未来就等于说没有紫罗兰却见到了颜色,就等于让视觉去感受光谱之外的东西。在没有未来的世界里,生离即死别。在没有未来的世界里,孤独一时便是孤独一世。在没有未来的世界里,笑在此时就是笑到最后。在没有未来的世界里,现在之外空空如也,人们攀附着现在,就好像悬挂在崖边。
不能想象将来,便无从知道行为的后果。一些人于是涣散消沉,无所事事。大白天睁着眼,硬是不敢起床。他们喝喝咖啡,翻翻照片。另一些人却一大早就爬起来,不在乎人生能否筹划,干了是否白干。他们分分秒秒地活,分分秒秒都充实。还有一些人拿过去代替将来。他们摩挲每片记忆、每个行动、每对因果,慨叹自己居然风风雨雨混到眼前,这世界的末刻,时间之线的末端。
在六张蓝桌子、一行牵牛花的那个小小露天咖啡馆,有个年轻人坐在那儿喝咖啡吃馅饼。他懒懒地望着街面。他也见到两位穿毛衣的女人说说笑笑,中年女子独坐泉边,两个朋友再见完又再见。他坐在那儿,天上云黑欲雨。他依然坐着。他只能想象现在,现在天虽然暗却并没下雨。他喝着咖啡吃着馅饼,纳闷世界的最后一刻怎么这么昏暗。雨还没有下。在黯淡的光线里,他紧盯着报纸,要读完今生读到的最后一行字。雨下了。年轻人走到屋里,脱下湿夹克,纳闷世界的最后一刻怎么水淋淋。他和厨子谈吃,倒不是为了等雨停,因为他没什么可等待的。
在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里,每一刻都是世界的最末一刻。过了二十分钟,雨过天晴。年轻人回到桌旁,纳闷世界的最末一刻怎么阳光灿烂。
1905年6月15日
在这个世界里,时间是一个看得到的维度。就好像放眼前方,靠看到标志空间的房屋、树木和山峰,换个方向望去,则结婚、生育、死亡那些时间的界桩一路排向隐隐的将来。就如同一个人可以选择呆在某处或换个地方,人也可以在时间的轴上选择自己的运动。有人不愿远离舒心的时刻,他们缩在某一时段,很少爬出熟悉的境况。有人一头冲向将来,对扑面而来的事情全无提防。
在苏黎世的理工学院,一个青年和导师坐在小小的书房里,静静地讨论他的博士功课。现在是十二月,白色大理石壁炉里生着火。青年和导师坐在舒适的橡木椅上,旁边的圆桌上凌乱地堆着计算纸。研究工作难度很大。过去十八个月里,年轻人月月都在这儿与导师会面,得到指点,鼓起希望,回去干一个月,再带着新问题而来,教授总能为他解答疑难。今天,教授也和从前一样。教授说话时青年望着窗外,琢磨着雪如何依附着房边的云杉,琢磨着自己得了学位之后如何独立地干。椅子上的青年在时间上往前蹭了几步,在将来呆了几分钟,寒冷的未知使他战栗。他退了回来。最好还是留在此刻,温暖的炉边,导师的身旁。最好让时间止步。于是,青年留在了这一天,这小小的书房。朋友们走过,瞥见他停滞不前,迈着各自的步伐,继续赶往明天。
伯尔尼的维多利亚街二十七号,一个女青年躺在床上。父母的吵架声从下面传来。她堵起耳朵望着桌上的照片,小时候的她正和父母蹲在海滩。靠墙有张栗色的化妆台,上面放着一个瓷脸盆。墙壁的蓝色剥落得斑斑驳驳。床边一只打开的箱子,衣服还没装满。她望着照片,然后望着时间。未来在召唤。她拿定了主意。
没等行李打好,便冲出家门,这生命的此刻。她向未来一头冲去。冲过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最后刹了闸。可速度太快,待到停稳已年满五十。半生经历呼啸而过,模糊不清。有个谢顶的推销员把她弄怀了孕后离开。她在大学里糊里糊涂混了二年。在洛桑的一个小公寓里住过一阵。在弗里堡有过一位女友。偶尔看看头发花白的父母。母亲死在医院的那间病房。父亲死在苏黎世满是蒜味的潮湿公寓。住在英国的女儿来过一封信。
这个女人透不过气来。她五十岁了。她躺在床上,努力回忆平生。望着桌上的照片,小时侯的自己正和父母蹲在海滩。
爱因斯坦的梦(16)
作者:阿兰·莱特曼
1905年6月17日
伯尔尼的星期二早晨。马克特街上手指粗大的面包师正挥舞手臂,冲上次没付款的女人嚷嚷,那女人将新买的烤面包装进袋里,默默无言。面包铺外面,一个滑旱冰的孩子正朝一楼窗子扔出的球奔去,轮子在石头路上咯咯作响。马克特街东头与克拉姆街相交处,一双男女在街廊的影子里挨得很近。两个男人夹着报纸走过。往南三百米,阿勒河上一只鸣禽悠悠飞翔。
世界停住了。
面包师话到中途张嘴结舌,孩子半脚蹬出没了着落,小球在空中悬着。廊下的男女变成雕像。夹着报纸的男人也变成雕像,谈话顿止,仿佛唱针离开了唱片。飞鸟固定在河上,好像舞台上的布景。
过了一微秒,世界重新启动。
面包师仍是喋喋不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孩子依然追赶球。那对男女贴得更紧。两个男子继续争论牛肉市场的涨价。鸟儿拍打翅膀,仍在阿勒河上划着弧线。
过了一刻世界又停住。再启动。停住。启动。
这是什么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并不连贯。在这个世界里,时间续续断断。时间是一根神经纤维:好像整个相连,其实节节断开,隔着微小的空隙。神经活动流过一段时间,突然停住,越过真空,在下一段时间重现。
时光的间隙微乎其微。一秒钟要除了一千再除一千,才是那空悠悠的中间。它如此之小以致无从察觉。时间重新启动后,新旧世界没什么区别。云的行止、鸟的踪迹、谈些什么、想些什么,和从前几乎一样。
时段的接合也只是近乎完美。有时不免小小的错位。例如伯尔尼的这个星期二,一双年近三十的青年男女站在盖勃街的灯柱下。他们一个月前相识。他太爱她了。一位不告而别的女人差点儿毁了他,使他对恋爱诚惶诚恐。这回可要搞准了。他研究她的脸,默默探索她的真实情感,搜集蛛丝马迹,例如眉毛的微微一动、脸颊的稍稍一红,以及眼睛发潮之类。
事实上,她也爱他,只是没有诉诸语言。她报以微笑,全不知他的重重顾虑。他们在路灯下站着,光阴停了又流。后来,他们的头一样地倾斜,心一样地跳动。不过,在青年女子的内心深处隐然有种不曾有过的思绪。她到潜意识中探寻究竟,脸上的笑意曾有短短的间断。这微小的迟疑除非拭目以待,否则无法发现。可青年男子注意到了,以为很说明问题。他告诉青年女子往后不再见面。他回到超格豪斯街上的小公寓,决定搬到苏黎世,在叔叔的银行工作。青年女子从盖勃街的灯柱下慢慢走回家,想不明白男青年为什么又不爱她。
插曲
泊在河上的小钓舟里坐着爱因斯坦和贝索。贝索在吃奶酪三明治,爱因斯坦一边叭嗒烟斗一边收渔线。
“常能钓着点儿啥么,就这么着阿勒河中间来条小船?”贝索问道,他以前从没和爱因斯坦钓过鱼。
“钓不着,”爱因斯坦边甩钓线边说。
“咱们是不是离岸近点儿,靠着那些芦苇?”
“行,”爱因斯坦说道,“那儿也什么都钓不着。你包里还有三明治么?”
贝索递给爱因斯坦一个三明治和一瓶啤酒。他微微觉着不该在星期天下午和朋友一块儿出来。爱因斯坦是打算独自钓鱼思考问题的。
“吃吧,”贝索说;“你别老收线;歇会儿。”
爱因斯坦把鱼食搁在贝索的腿上,开始吃饭。两个朋友沉默了一阵儿。一艘红色小艇驶过,他们在掀起的波浪里一阵颠簸。
吃了午饭,爱因斯坦和贝索拿掉座位躺下,望着天空。爱因斯坦今天不打算再钓了。
“米歇尔,你看那云是什么形状?”爱因斯坦问道。
“我看是一只羊在追一个皱眉头的人。”
“你是个很实际的人,米歇尔。”爱因斯坦眼睛盯着云,心里想着他的研究,他想把自己的梦说给贝索听,但又不知从哪儿说起。
“你的时间理论会成功的,”贝索说道,“等成功了咱们再来钓鱼,到时候你给我讲讲。等你出了名,别忘了你是第一个讲给我听的,就在这条船上。”
爱因斯坦笑了;云朵随着他的笑声前仰后合。
爱因斯坦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