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 作者: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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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秀 作者:毕飞宇-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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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男的。在这个问题上玉米的母亲对玉米的刺激太大了。母亲生了一辈子的孩子,前后七个丫头。为什么?就是为了得到一个宝贝儿子。玉米时常想,如果自己是一个男的,母亲何至于那样?她的一家又何至于那样?真是万事开头难哪。看起来母亲的厄运还是落在自己的头上了。玉米躺在床上,相当怨,生女儿的气,生自己的气。却也不好对别人说出来。好在郭家兴倒是喜欢,是那种老来得子的真心喜悦。玉米想,郭家兴居然也会笑了,他什么时候对自己有过这样的好脸。这么一想玉米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安慰,母以子贵,郭家兴这般疼女儿,自己将来的日子差不到哪里去,还是值了。再接着生吧。真正让玉米觉得意外的是玉秀对小外甥女的喜爱。玉秀喜欢得不行,一有空就要把小外甥女搂在怀里,脸上洋溢着母亲才有的满足。玉米好好观察过的,玉秀不是装出来的,绝对不是拍自己的马屁,是打心窝子里头疼孩子。她眼睛里头的那股子神情在那儿,装不出来的。目光可是说不起谎来的。玉米想,没想到这个小骚货还有这么重的儿女心。也真是怪了。人不可貌相,还真是的呢。
  玉米做着月子,也替玉秀请了假。玉秀便专门在家里伺候月子了。反正收购站的工作也清闲下来了。说起来玉秀对孩子也真是尽心了,主要是夜里头。孩子回家之后,玉秀睡觉就再也没有脱过衣裳。玉米随叫随到。看起来这个狐狸精这一次开窍了,真是懂事了。玉米喜在心里,干脆让玉秀把床搁在了堂屋,夜里头除了喂奶,别的事情一古脑儿都交给了玉秀。主要的当然还是尿布了。玉秀对待尿布的态度让玉米非常满意。玉秀不怕脏。一个人是真喜欢孩子还是假喜欢孩子,尿布是检验的标准。什么样的脏都不怕,那才是真的,亲的。即使是做女人的,也只有亲生的孩子才能够不嫌弃。只要隔了一层,那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玉秀这一点上相当好,像一个嫡亲的姨娘,许多地方甚至比玉米更像一个母亲。玉秀这丫头就好像是一夜长大了。好几次孩子把大便弄到玉秀的黄大衣上,玉秀也不忌讳,用水擦一擦也就算了。玉秀的大衣都脏得不像样子了,玉米好几次要把郭家兴前妻的呢大衣送给玉秀,劝玉秀换下来洗洗。玉秀却转过了身去,对着孩子拍起了巴掌,说:“宝宝的屎,姨妈的酱,一顿不吃馋得慌。”姊妹两个一点一点地靠近了,真的像一对姊妹了。闲下来的时候都拉拉家常了。这是前所未有的。玉米想,姊妹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东西,说起来亲,其实是仇人,结了一屁股的仇,到最后还是亲。玉米和玉秀守着孩子,慢慢地都已经无话不说了。玉米甚至都和玉秀谈论起玉秀将来的婚嫁了。玉米说:“不要急,姐一直都帮你留意呢。”玉秀在这个问题上却从来不接大姐的话。玉米宽慰玉秀说:“没事的,只要是女人,迟早要过那一道关。”这已经是一个过来人的口气了。听上去知冷知暖的。玉秀好几次都被大姐的热心肠感动了,想哭。就想一头扑在大姐的怀里,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她,伤心地哭一回。不过玉秀每一次都强忍住了。玉秀就担心自己忍不住,大姐的脾气玉秀是有数的,好起来了,是一个菩萨;真的知道了原委,翻了脸,玉米是下得了手,狠得下心的。
  从表面上看,玉秀抱着的是玉米的孩子,而在骨子里头,玉秀还是当成自己的孩子、郭左的孩子了。这是一个迷乱的错觉,令玉秀不知所以。玉米的女儿在怀里睡得安安稳稳的,可自己的孩子呢,还没有出生,在肚子里活蹦乱跳的,其实等于死了。同样的姊妹,同样是郭家的种,没法说的。玉秀最害怕的还是抱着小外甥女的时候胎动。一个在手上,一个在肚子里头,一阵一阵的,娇得很,嗲得很,刁蛮得很,老是惹着玉秀,撩拨着玉秀。玉秀在这样的时候真的是肝肠寸断了,又不敢哭,只是睁大了眼睛到处找,找什么呢?玉秀也不知道。只是找。找来找去却四顾茫茫了。四顾茫茫。
  玉秀还是决定死。你这样死皮赖脸地活着究竟做什么?怎么就那么没有血性?怎么就那么让你自己瞧不起?死是你最后的脸面了,也是你孩子最后的脸面了。玉秀,你要点脸吧。玉秀再一次来到码头了。天气不太好,刮着很大的夜风。四周都是夜风的哨音,夜显得更凄厉,更狰狞。玉秀刚刚出门就怯了三分的胆了。尽管如此,玉秀却平静得多了。这也是一个敢死的人应该具有的态度了。玉秀站到水泥码头的水边,毕竟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玉秀并没有慌张,反而沉着了许多。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看起来能成功了。玉秀想,还是先把肚子上的带子解下来吧,让小宝贝松动松动,溜达溜达,要不然也太委屈了孩子了。玉秀的前脚刚刚进水,肚子里突然一阵暴动。小东西震惊了,愤怒了,怒不可遏,摔摔打打的。玉秀收住脚,脱口说,我可怜的孩子。小东西把他所有的愤怒一古脑儿扔向了玉秀。玉秀愣在那里,铁一样的决心又软了。小东西一直在动,手脚却慢慢地轻了,像无助的哀求。玉秀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往上拎了一下,涌上来一股东西,冲向了嘴巴。玉秀“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玉秀一边呕,一边往岸上退。吐完了,玉秀的目光也硬了,直了,愤怒了。玉秀仰起头,恶狠狠地说,我就不要脸了!我就是不死!有能耐你给我下刀子!
  心一旦死了,麻木了,日子反而好过了。天上不会下刀子的。就这么过吧。日子又不是磨盘,用不着你去推它的,它自己会一天一天地往前走。随它去。玉秀只是把自己当成孩子的一张床,一床被子,别的什么都不是了。玉秀想,只要别拿自己当人,神仙也不能拿你怎么样的。
  转眼已经是三月了,玉秀什么都不想,人却是一天比一天困,坐在磅秤的后面都能打起瞌睡。这一天的下午父亲王连方却来到粮食收购站的大门口了。他是搭王家庄的顺便船来到断桥镇的。王连方提着人造革的手提包,来到玉秀的面前,笑眯眯的。玉秀一抬头,看见了父亲,醒了。王连方的脖子伸得很长,冲着玉秀,笑眯眯的。脸上是那种自豪的模样。玉秀再也没有料到会在这个地方看见父亲,心里头怪怪的,蛮高兴的,但是,当着身边这么多的人,却不喜欢父亲如此亲昵的样子,故意板下脸来,说:“你怎么来了?”王连方也不回答,一脚站到磅秤上去,说:“看看,我多重。”玉秀左右看了几眼,说:“你下来。”王连方不理这一套,说:“看看,我多重。”玉秀不高兴了,说:“你下来。”王连方还是不下来,笑眯眯的,说:“我多重?”玉秀说:“二百五。”王连方笑得一脸的花,说:“个死丫头。”王连方就那么站在磅秤上,回过头,很多余地对着身边的人解释说:“我女儿,我的三丫头。”口气是骄傲的,同时也是慈爱的。王连方走下磅秤,发了一圈香烟,开始和玉秀的同事说起闲话了。问了问人家的出身,年纪,哪一年参加的革命,兄弟几个,姊妹几个。答案都令他满意。笑眯眯的。王连方用胳膊在半空中挥了一圈,号召大伙儿说:“你们要团结!”口气已经是做形势与任务的政治报告了。大伙儿只是吸烟,不声不响地回过头来看玉秀。王连方却不动,掏出香烟,又发了一圈,笑眯眯的。
  王连方住在女儿的家里,也就是机关的大院了。郭家兴一肚子的不高兴,可到底是自己的岳丈,也不好说什么。一天到晚板着一张脸。因为郭家兴的面孔平时都是板着的,反而看不出他真实的心思了。郭家兴不理他,这个无所谓,玉米也不理他,这个同样无所谓。王连方现在有外孙女了,那就和外孙女谈谈心,给她读一读《人民日报》。外孙女躺在摇篮里,慢慢习惯王连方的声音了,只要王连方读报纸的声音一停下来,她就哭,闹。王连方一读,又好了。王连方读报纸都读成一件事了,动不动就要坐到摇篮的旁边,扬一扬手中的报纸,说:“同志们注意了哈,哎,乖,开会了。开会了哈。”
  这是一个暖和的星期天下午,玉米、玉秀、王连方正围着孩子在天井里晒太阳。郭家兴是没有星期天的,他喜欢办公室,喜欢办公桌,有事没事都在那里呆着。天井里春光融融的。玉秀还是穿着她的黄大衣,都有点像“捂尸”了。玉秀的骨架子小,主要还是因为年轻,体型的变化并不大,勒得又紧,从外观上还真是看不出什么来。当然,让玉米疑心的地方并不是没有,其实还是有蛮多迹象的。比方说,有一阵子玉秀的确瘦了,有一阵子玉秀又慢慢地胖了,有一阵子玉秀特别地能吃,有一阵子玉秀总是迷迷糊糊的,睡不醒的样子,偶尔筷子掉在了地上,玉秀从不弯下腰去捡,而是从桌子上拿起一双筷子,再用手上的筷子把地上的搛过来。这些都是征兆,沿着任何一条线索都能发现问题的。玉米就是没有往心里去。关键还是脑子里头没有那根筋。许多事情就这样,事后一想,都能对得上号,越想越有问题的。玉秀能蒙混这么久,最大的问题还是天天和玉米在一起。就说玉秀的胖吧,其实玉秀比当初胖多了。可是,这种胖并不是一口吃出来的,而是循序的,渐进的,并没有突发性,带有寓动于静的特色,这就不容易了。
  太阳懒懒的。晒来晒去,玉米的头皮都有些痒了。王连方还在和外孙女“开会”,玉米则不停地挠头,越挠越痒。玉米想,还是洗个头吧。这个决定是心血来潮的。玉米把玉秀喊天井里来。这丫头今天更懒,整个上午都无精打采的,一有空就躺在了床上。玉秀不是懒,而是肚子疼了。玉米让玉秀给她倒水。玉秀走路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痛苦的神色,像忍着什么。玉秀给玉米架好洗头盆,开始给玉米洗头了。她的两只手放在玉米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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