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 钟晓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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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歌 钟晓阳-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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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山湾一带一度聚集着许多中国渔民。他们住在一些名叫〃中国营〃的小村子里,全盛时期,这样的村落约有十八座之多。这些渔民以大口拖网捕捉承受潮水出入港湾的草虾。三藩市出产品质优良的虾米,就是因为这种虾产自咸淡适中的水域。其成功的速度,招致意大利渔民对政府施加压力,下令禁用此种捕虾法。此外,只有十分之一的捕获品可被制成虾米。在这样的双重禁制之下,这一带属于中国渔民的渔业从此式微。也有渔民从事养蛤。然此项作业却因为海水污染而得不到发展。目前的华人渔民大部分是越南华侨,像你这样的是极罕有的例子。
  展望未来,你不禁有些忐忑不安。捕鱼是否真的适合你呢?自己的性情是难以捉摸的,在世间寻找性情相近的事物又是多么困难。
  有时我想,你的生命能够容纳那么大的一个海洋,却无法容纳一个小小的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那天坐在车子里看雨,你对我说,从未出海的人,是无法领略海洋巨大的宁静的。你与相熟的渔民搭伴,或者租赁别人的渔船出海,次数已不在少。夜泊之时,整个世界除了地平线,别无其他。人与自然浑成一体,无限大的孤寂充斥天地之间。
  〃孤寂怎能与人分享呢?〃你说。
  一种挫折感悠然升上我的心头。我发觉我并没有足够的自信走进你的世界,或为你的世界所接纳。
  〃将来我的渔船可以出海了,你愿意跟我出海吗?〃
  〃我怕我会妨碍你。〃我说。
  你不再说什么,只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来找你了,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我不说话,只是倾听着隐隐在雨中传来的清脆得如同玉器碰击的声音。
  〃那是不是风铃?〃我说。
  你说不是。那是船缆───拍打着桅樯的声音。
  四
  你听过失散的亲人相认的故事吗?在茫茫人海中,赁着半边玉佩,一块胎记,寻回多年来下落不明的亲人。寄情旧物,将一生灌注其中,这种题材,在当今这个时代,显然已经稍嫌过时。但我喜欢那些傻气的、团圆的故事。
  有时我觉得你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看着你,心中喜悦得直想欢笑,觉得没有人比你与我更亲。我的心满满的都是你。
  与你在一起,在外面吃东西,或买点什么,每次都是你付钱,从来不让我付。无论我如何据理力争,终告无效。那回我买了个小玩意,值十块钱。我身上只有一张二十元的钞票。我拿出来一定要把钱还你。你笑笑说:〃我没得找啊!〃随即把那张二十元钞票接过去,轻轻松松撕作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我,〃哪!找你十块!〃
  我把我那一半用相框镶了起来,挂在墙上,事隔多时,还会指着它,半戏谑地向你说:〃那就是我们的信物!〃
  金门公园滨海处矗立着一座装饰风车,周围培植了花圃,春夏开满灿烂的花朵,青青的草地上的姹紫嫣红,使人联想到一个西欧花园。我们躺在草地上的晴阳里。公园的小树林飘着郁郁的松香。你说:〃要不要跟我去寻宝?〃〃寻什么宝?〃我笑道。高尔夫球,你说,只要是高尔夫球场边沿的林子里,都可以找得到被人打进来的高尔夫球。我不相信,硬要跟你打赌。我们两人便在那时陡时平的杂草丛生的林子里钻高钻低,衣服和头发上沾满叶屑以及植物的小刺 。终于让你找到了两个。你说换了从前,你一定拿去卖,一个卖五毛钱。我们又无意中捡到一块蜕落的蛇皮,约四五寸长,白底上一格格深棕的斑纹,摸上去有点脆脆的薄纸的感觉,被太阳晒得发出干干的热气,腥臭扑鼻。
  尤加利的叶子可以辟腥,你说。把树叶放在水里煮,可消尽空气中的任何腥味。公园里随处种植着尤加利树,摘一把嗅一嗅,的确有一段辛甘的与腥味相抵触的气味。
  你虽未正式出海,却乐意帮助那些捕鱼的渔民。他们捕得了鱼,送给你,你总给我送来一条。你举着鱼向我笑道:〃这是你的祖先啊!〃坐在门前的那一级台阶上替我刮鱼鳞,把鱼鳞刮到脚下的泥地里,惹来一大群苍蝇。
  我倚在门框上看着你刮鱼鳞。屋里煮着一锅尤加利叶,一缕清香缓缓飘送出来,经过我身边飘到门外,在半空中懒懒地蟠成一条龙,仿佛是从一个古老的香炉飘出来的,使人觉得眼前的一切,不过是阳光下的一场迷梦。
  安排学校的课程,我尽量腾出中午的一段时间,好有空给你弄点东西吃,免得老是出去吃。你来我家,尚未进门,先就闻到汤的香味。〃唔,好香!〃你一进门就笑着说。你也喜欢帮我一起弄。做甜芋头,那芋头是你教我拣的,圆的是母,长的是公,比较好吃。我缺什么用,你就从你家给我拿来,譬如粉筛、漏斗、搅蛋器等,拿来了往往又忘了拿走,直到你母亲要用的时候才发觉不见了。我家到处是你家的东西。
  中午在家吃饭的人少,所以你母亲是不怎么做午饭的,有些衣服你自己拿到外面洗。我们常去的那家面馆斜对过,是一家自助洗衣店。周末你把自己的脏衣服用篮子盛了,开车来接我一同去洗衣服。把衣服放进洗衣机,入了钱,我们便到隔街的咖啡馆喝咖啡。
  那家咖啡馆,天冷之时,一坐下来就不愿走。坐在临窗的位置,太阳发高烧似的晒着,把桌子晒成烫手的木头,几乎能把人身上的白衬衫熏黄。沿窗种植的秋海棠,她的回忆里也有我们的踪迹吧!过阴历年,我说我想念家里的桃花,你为我带来了一盆海棠,翠绿娇红,比我所见过的海棠都要来得妩媚,不知是哪一种的。那嫩嫩的叶子像蔬菜一样令人感到亲切。
  咖啡馆隔壁是一片健康食品店,门口兼卖鲜花。我们先到洗衣店把衣服从洗衣机搬往干衣机,然后走到那家商店,站在门口认花名,鸢尾、龙爪、天堂鸟、四姊妹、爱尔兰铃、婴儿的呼吸、天使的眼泪……
  我家门口斜挡着一排楼梯,直通楼上。楼梯背面底下种着芥菜,天竺葵、金莲花,以及一种长白花的植物。含苞待放的白色花朵,唯一的一块花瓣形如蛋卷般地卷起,待开放时即慢慢松开。我问你那是什么花。你说是牵牛花。但我认为那不是牵牛花。因为我记得中学时代徒步上学的途中,路旁的墙头,爬满了牵牛花。牵牛花是爬藤植物。后来我从书上知道那种白色的花名叫马蹄莲,又叫水芋。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许多的事情我都是后来才明白过来。
  像那回向书会买书的事情。那时我还住在你姨母家那幢房子楼下的单位,门口的信箱经常塞满由各地寄来的商品宣传手册、价目表、优待券等邮件。有一个书会寄来优待读者的书目,只需付出十元代价,即可任择其中五本,我立刻写了支票寄去书会,见到你时,还兴高采烈地告诉你我捡得了便宜。未几,我便收到了那几本书。在我快要将这件事忘怀的时候,又收到那个书会寄来的一本我没订购的书,要我付钱。拆开一看,是一本精装侦探小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你来时,我们在餐厅坐着,我便把这情形告诉你。
  你说:〃当时我心里就想,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以前也上过这一类的当,不过既然你已经付了钱,我只好看看再说了。〃
  你把我拆开的封套用胶纸重新封密,叫我在上面写上〃寄回原址〃的字样寄回去。
  〃要是他们又寄回来呢?〃我说。
  〃再原封不动地寄回去嘛!反正他们寄来多少次,你就寄回去多少次,绝不付钱!〃你有点没好气地说完,稍微用力地把那本书往餐桌上一拍。
  厚达两英寸的精装书,被你那么一拍,发出极大的声响。
  我心里一阵委屈,站起来就往后面的房间跑去。正要摔上门,你赶了过来,从另一边顶着。争持了一会,终于被你闯了进来。我哭着,用手打你,又用脚踢你。我从未对一个人发过这么大的牌气。你长年在船上做粗重的工作,力气当然很大,一抓住我的手腕,我便一点力道也使不出。我摆脱了你坐在床上大哭。
  你挨着我面前的墙壁坐下,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一段沉默之后,你跟我说了许多话。我第一次听见你用这种略为忧伤的语气跟我说话。你说你并不是对我生气,而是气那些奸商,为什么要用这种行为来欺骗我,想起来心里觉得烦闷,你长大的环境跟我不一样,你虽然也有个好家庭,但是因为贫穷,你可说是在陋巷里长大的,而且你是男孩子,自小又喜欢在外面跑,几乎什么都看见过。我却不然。我自小就生长在极端受保护的环境里,阅历既少,思想又单纯,那些奸商,绝不是我所应付得了的,而你最不愿意的,就是看见我受到伤害……
  我又哭了起来。
  〃怎么?还生我的气吗?〃你说。
  〃我恨我自己糊涂。〃
  你叹了一口气:〃你不是糊涂,只是年轻。〃
  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你说:〃我还能再来吗?〃
  我一时没有回答你。
  你的手非常粗糙。这是因为在船上做粗活结满了茧。而且你经常被鱼鳞或鱼鳍等刮伤,伤痕愈合后成了疤。有时你还让我看那些新受伤的地方。
  我紧紧握着你的手,心里觉得很难过。我如何能够不让你来?我如何能够再也不见你?
  我不能失去你。
  在那房间里,我们静静地不知坐了有多久。淡绿窗帘的竹子图案,被日光照映在对面的墙壁上,形成竹影,就好像这窗外遍植瘦竹,由于房间向西,光线暗淡,大白天也觉得有个月亮在外头,那竹影更添了一股幽趣,水藻一般摇曵在月光深深的地方。许多个夜晚,我躺在枕上望着那竹影聆听从海上传来的雾号声。
  你为了哄我开心,说:〃我同你看海豹去。〃
  〃你今天不上船了?〃
  〃今天不去了。〃你说。
  从我家往西行,太平洋像银蓝的田野一般展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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