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田野。小时候,每年夏天,田野里总是落满了白鹭。白鹭安闲而优雅,在那里
从容觅食,或者东张西望。他那会儿真有些傻气,总想同那些白鹭一块儿玩。他便
悄悄地跑到田垄里去。可白鹭见他走近了,就扑扑地飞了。白鹭不会飞远,就在另
一个田埂上又落了下来。他便又小心地走过去。白鹭就这么同他捉着迷藏,他便愣
头得脑在炎炎烈日下做着不醒的梦,晒得黝黑发亮。但是,当他离开家乡时,夏日
的田野早没有白鹭了。听说这些年,白鹭又飞了口来。这是关隐达心灵深处永远的
风景。但他羞于向人说起这些,就连对陶陶他也没说过。他怕人们背后说他幼稚,
说他是个大孩子。他甚至还私下分析过这种怪现象,发现如今一切纯真、天然、善
良、美好情愫,似乎都成了不成熟的,甚至是可笑的。而成熟则是冷酷无情、八面
玲珑、老于世故、见风使舵……
第二天,关隐达打开门去上班,见老太太不在门口,不禁松了一口气。兴许老
人家想通了?或者坚持不下去了?
他一路上同人打着招呼,留意着人们的表情,想看出些什么消息来。但别人给
他的都只是探寻或猜测的目光,都想从他的脸上知道些什么。
办公楼前候朝的人没有了。向在远失踪了,这里就没有三三两两等候的人们,
说明黎南这几天出现了权力真空。
关隐达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是想这次向在远真有些奇怪,怎么可以放着这么
一大摊子事撒手不管,独自去地区这么久。既没有任何消息,也不提任何借口,居
然就这么久不露脸了。
关隐达刚进办公室,王永坦就来了。也不要关隐达说什么,王永坦就自己坐下
了。大家常在一起,没有那么多的客套。再说他俩矛盾很深,两人平日都有意做得
随便些,像是老朋友。
王永坦坐了下来,未曾开言,先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关隐达伸手说,
给我也来一支。王永坦就笑了,说,你的烟瘾又复辟了?关隐达也淡然一笑,说,
有时也想抽抽。
王永坦使劲吐了一口烟,样子却像叹气,说,这是怎么回事?今天已是第六天
了。
关隐达说,是呀,太不正常了哩。他去哪里照说也要打个招呼呀?其实关隐达
相信向在远一定是去地区了,只是口上不说。
工作都快停摆了。王永坦显得很焦急,说,这个场合再拖几天,县里不乱套才
怪。这个老向也真是的,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该说一声,要明确谁在家里全面负
责才是呀!现在事情一来,大家都推。隐达,我征求你的意见,我准备同在家的几
个常委碰一下,把情况向地委汇报一下。他们几个常委不急,我们两人急呀!事情
都在我们政府头上!你看怎么样?
关隐达觉得今天王永坦对他好像特别真诚,他反而感到不习惯了。他对这个人
一时不识深浅,就说,这个这个,还是你们几个常委看着办吧。
王永坦像是很有些义愤似的,说,别什么常委不常委了。我想再等个半天,再
不那个的话,下午我们就碰一下,马上向地委汇报。请你也参加。
我就不参加了吧。关隐达说着,见水利局的吴局长来了。吴局长看到两位领导
在谈工作,说声关县长王县长都在,就往后退。关隐达说,进来吧,老吴。有事吗?
我想汇报一下城市防洪的事。吴局长说着就一脸难色。关隐达便知道他一定是
碰到难题了。
吴局长坐下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两位领导在这里,莫说我讲怪话。现
在要实实在在干点事太难了。我们水利局本身就是个做事的单位,只有事做,没有
实权。做事我们没有怨言,谁让我们端人民的饭碗是不是?可你们那些大权在握的
部门你得支持我们呀!退一万步讲,我们不要你支持,你至少不要卡我们这些做事
的是不是?
关隐达笑笑,说,老吴你别激动,有什么情况要反映照直说。这意思是让老吴
别再转弯抹角耽误时间了。
老吴这就一五一十汇报了。原来上次县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县政府成立城市
防洪建设指挥部,王永坦任指挥长。指挥部办公室设在水利局,并给各有关部门都
明确了任务。但具体操作起来,水利局协调不了。按关隐达拍板的意见,建委负责
移民拆迁,国土局负责土地征收,财政资金要率先到位,以便争取省里支持。但现
在有些部门不是拖着不办,就是凡事都往水利局推。特别是财政局、建委、国土局
这几个有权的部门,硬是不把县政府的决定当回事!
关隐达听完之后,显得很平静,说,永坦,我的意见,是不是请你这位指挥长
再召集有关部门协调一次?
王永坦说,好吧。老吴你定个时间,通知一下。
吴局长汇报完了就走了。王永坦说,隐达,我说我俩都要硬一些。刚才老吴在
这里我不好说。有些单位的头儿,硬是不听招呼的,下决心动他几个。该煞煞这股
风了。
关隐达见王永坦今天总是同自己坐在一条板凳上说话,心里越来越纳闷。他嘴
上说着是的是的,心里却猜不着今天王永坦壶里装的是什么药。
两人正扯着,马志坚火急火燎跑了来,气喘吁吁,脸色铁青,说,快快,陈兴
业打电话来,请你两位马上去县委办。向书记……死了!
关王二人同时啊了一声,都把嘴张得老大。不及多说,三人急奔县委办而去。
远远就见向在远的司机小蔡一脸死相,低着头从会议室出来。见了关王马三人,招
呼也没打。三人进了会议室,见管党群的副书记刘志善和在家的几位常委都到了,
公安局的沈局长和刑侦队的几个人也来了。关隐达坐了下来,又发现柳湾水电站的
站长老栗正朝他微笑着点头,表情却有些生硬。
大家都到齐了,刘志善环视一圈,征求各位意见,问道,是不是开始?大家就
说开始吧开始吧。陈兴业示意栗站长,你先讲讲情况吧。
栗站长抬腕看看手表,说,人是今天早上八点三十四分发现的,距现在是一小
时过十分钟。七月二十三号,也就是六天前的晚上,向书记同司机小蔡一起到我那
里。我忙叫大师傅准备饭菜,向书记说吃过晚饭了。一会儿小蔡独自回去了,向书
记一个人留了下来。向书记把我叫到房里交代,说他在这里有些重要事情要做,让
我不要同任何人讲他在这里。我当然按他交代的办。只有我和副站长,还有大师傅
三人知道向书记来了,我就交代他俩保密。当时天黑了,加上过一会儿车又走了,
别的人不在意他还在那里。第二天他整天没出门,饭都是我送去的。我见他写了很
多东西,后来又全部烧了。我没想别的,只当这事情很重要,很机密。第三天,也
就是二十五号晚上,向书记打电话到我房间,要我喊几个人去打牌。我仍只喊了副
站长和大师傅,正好一桌。那天晚上向书记打牌的兴致很高,话也特别多,老说这
么些年没有好好关心各位。我们打牌一直打到凌晨三点才散场。散场时,向书记同
我们一一握手,又交代我们不要同别人讲他在这里。清早,对对,就是二十六号清
早我送早饭去,一敲门没有动静。又过了个把钟头,再去敲门,还是不见动静。我
就取了钥匙来开了门,见向书记早不在房里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有提桶里半
桶纸灰。我也没有多想,以为向书记可能临时叫来小车走了。直到今天早上,有人
在水库里发现浮着一个人,捞上来一辨认,有点像向书记。再掏了口袋,发现了他
的工作证,确认正是他。
栗站长汇报完,大家一时都不做声。沈局长先开言,说,现在的情况是,自杀、
他杀、意外死亡,三种情况都有可能。老栗你谈谈你的倾向性意见。
栗站长没加多少考虑,就说,我看自杀的可能性大些。栗站长接着就摆了些理
由。
沈局长说,死因究意如何,还须进一步调查,现在一时难以定论。可有个情况
值得注意。我们一接到栗站长的电话,马上就赶到柳湾水电站去了。一回来我们就
找小蔡问了情况。小蔡说事先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只是二十二号晚上,向书
记突然说有紧急事情要去地区。小蔡就送向书记去地区,找了陆专员。小蔡说他没
进陆专员的屋,一个人在外面等。过了个把小时,向书记出来了,说马上赶回去。
向书记上车后,一句话没说。第二天晚上,向书记说要去柳湾水电站,叫小蔡别同
任何人讲他去了哪里。这个情况同老栗说的相符合。但刚才,小蔡又跑来说,二十
二号晚上向书记没有去地区。
关隐达听沈局长这么一说,就知道向在远那天晚上一定是去了地区,肯定还挨
了陆义一顿臭骂。陆义是个火爆性子,知道向在远丢了那封告状信,不骂得他狗血
淋头才怪!这会儿小蔡反了口,说明陆义知道向在远死了,叫人关照过小蔡了。
大家都说完了,刘志善说,地委我已汇报了。宋书记很重视这事,准备派地区
公安处的同志来县里帮助破案。我们现在要做的工作是稳定县里局势,保证各方面
工作正常运转。刘志善讲了几点具体意见,给在座的各位都派了工作。
这不是坐下来开长会的时候,很快就散了。刘志善建议大家一块儿去老向家里
看看他的爱人。大家一声不响,只跟着刘志善走。关隐达站了起来,猛然觉得自己
腿有些沉重。他轻轻跺了下脚,掩饰着自己的反常。向在远夫人吴丽,大家都叫她
吴姐。吴姐平时是见人就笑的,大家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女人,她男人的运气多少
沾了她的光。
吴姐躺在床上,头发乱成个鸡窝。床边早站了些女人,在劝慰吴姐。
女人们说,吴姐,刘书记和关县长他们看你来了。
吴姐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