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教戒无阙。年七十有九,而户部之道闻于天下,为大僚,垂紫绶,以就奉
养。公卿侯王,咸造于门。既寿而昌,世用羡慕。然而天子有诏,俾定封邑,
有司稽于论次,终以不及,时有痛焉。是年八月某日,祔于兵曹府君之墓。
铭曰:
夫人之德,温柔敬直。承于阴教,式是嫔则。克生良子,用扬懿美。有
其文武,弘我化理。天子是毗,邦人是望。若若紫绶,荣于高堂。惟昔孟氏,
号为母师;在汉称贤,有戒不疑。懿懿夫人,维其似之。山北之里,神禾之
原。问于灵龟,閟此显魂。勒石垂体,永永万年。
… 3…
设渔者对智伯
智氏既灭范、中行,志益大,合韩魏围赵,水晋阳。智伯瑶乘舟以临赵,
且又往来观水之所自,务速取焉。群渔者有一人坐渔,智伯怪之,问焉,曰:
“若渔几何?”曰:“臣始渔于河中,今渔于海,今主大兹水,臣是以来。”
曰:“若之渔何如?”曰:“臣幼而好渔。始臣之渔于河,有魦鳣鰋者,
不能自食,以好臣之饵,日收者百焉。臣以为小,去而之龙门之下,伺大鲔
焉。夫鲔之来也,从鲂鲤数万,垂涎流沫,后者得食焉。然其饥也,亦反吞
其后。愈肆其力,逆流而上,慕为螭龙。及夫抵大石,乱飞涛,折鳍秃翼,
颠倒顿踣,顺流而下,宛委冒懵,环坻溆而不能出。问之从鱼之大者,幸而
啄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犹以为小,闻古之渔有任公子者,其得益大。于是
去而之海上,北浮于碣石,求大鲸焉。臣之具未及施,见大鲸驱群鲛逐肥鱼
于渤澥之尾,震动大海,簸掉巨岛,一啜而食若舟者数十,勇而未已,贪而
不能止,北蹙于碣石,槁焉。问之以为食者,反相与食之,臣亦徒手得焉。
犹以为小,闻古之渔有太公者,其得益大,钓而得文王,于是舍而来。”
智伯曰:“今若遇我也如何?”渔者曰:“向者臣已言其端矣。始晋之
侈家,若栾氏、祁氏、郤氏、羊舌氏以十数,不能自何,以贪晋国之利,而
不见其害。主之家与五卿,尝裂而食之矣,是无异魦鳣鰋也。脑流骨腐于
主之故鼎,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又有大者焉,若范氏、中行氏,贪人
之上田,侵人之势力,慕为诸侯,而不见其害。主与三卿又裂而食之矣。脱
其鳞,鲙其肉,刳其肠,断其首而弃之,鲲■迫胤,莫不备俎豆,是无异夫
大鲔也。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又有大者焉,吞范、中行以益其肥,犹
以为不足。力愈大而求食愈无厌,驱韩魏以为群鲛,以逐赵之肥鱼,而不见
其害。贪肥之势,将不止于赵。臣见韩魏惧其将及也,亦幸主之蹙于晋阳。
其目动矣,而主乃慠然,以为咸在机俎之上,方磨其舌。抑臣有恐焉,今辅
果舍族而退,不肯同祸;段规深怨而造谋。主之不寤,臣恐主为大鲸,首解
于邯郸,鬣摧于安邑,胸披于上党,尾断于中山之外,而肠流于大陆,为■
薨,以充三家子孙之腹。臣所以大惧。不然,主之勇力强大,于文王何有?”
智伯不悦,然终以不寤。于是韩魏与赵合灭智氏,其地三分。
… 4…
愚溪对
柳子名愚溪而居。五日,溪之神夜见梦曰:“子何辱予,使予为愚耶?
有其实者,名固从之,今予固若是耶?予闻闽有水,生毒雾厉气,中之者,
温屯呕泄;藏石走濑,连舻糜解;有鱼焉,锯齿锋尾而兽蹄,是食人,必断
而跃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恶溪。西海有水,散涣而无力,不能负芥,投
之则委靡垫没,及底而后止,故其名曰弱水。秦有水,掎汩泥淖,挠混沙砾,
视之分寸,眙若睨壁,浅深险易,昧味不觌,乃合清渭,以自彰秽迹,故其
名曰浊泾。雍之西有水,幽险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夫恶弱,
六极也;浊黑,贱名也。彼得之而不辞,穷万世而不变者,有其实也。今予
甚清与美,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载方舟,朝夕者济焉。子
幸择而居予,而辱以无实之名以为愚,卒不见德而肆其诬,岂终不可革耶?”
柳子对曰:“汝诚无其实,然以吾之愚而独好汝,汝恶得避是名耶!且
汝不见贪泉乎?有饮而南者,见交趾宝货之多,光溢于目,思以两手左右攫
而怀之,岂泉之实耶?过而往贪焉犹以为名,今汝独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
去,虽欲革其名不可得矣。夫明王之时,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迩,伏者
宜远。今汝之托也,远王都三千余里,侧僻回隐,蒸郁之与曹,螺蜯之与居,
唯触罪摈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闯闯以守汝,汝欲为智乎?胡不呼
今之聪明皎厉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经于汝,而唯我独处?汝
既不能得彼而见获于我,是则汝之实也。当汝为愚而犹以为诬,宁有说耶?”
曰:“是则然矣。敢问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柳子曰:“汝欲穷我
之愚说耶?虽极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姑
示子其略:吾茫洋乎无知,冰雪之交,众裘我;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
我从之火。吾荡而趋,不知太行之异乎九衢,以败吾车;吾放而游,不知吕
梁之异乎安流,以没吾舟;吾足蹈坎井,头抵木石,冲冒榛棘,僵仆虺蝎,
而不知怵惕。何丧何得,进不为盈,退不为抑,荒凉昏默,卒不自克。此其
大凡者也。愿以是污汝可乎?”
于是溪神深思而叹曰:“嘻!有余矣,其及我也。”因俯而羞,仰而吁,
涕泣交流,举手而辞。一晦一明,觉而莫知所之。遂书其对。
… 5…
天说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今夫人有疾痛、倦
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 ‘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
‘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
人之血气败这壅底,为痈疡、疣赘、瘘痔,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
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虫
之生而物益坏,食齧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
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
林,凿泉以井饮,■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
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镕,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
万物不得其情,倖倖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
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
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
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子以吾言
为何如?”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则信辩且美矣。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
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
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
是物也,其能有报乎?繁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气,
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
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而信子之仁义
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 6…
鹘说
有鸷曰鹘者,穴于长安荐福浮图有年矣。浮图之人,室宇于其下者,伺
之甚熟。为余说之曰:“冬曰之夕,是鹘也,必取鸟之盈握者完而致之,以
燠其爪掌,左右而易之。旦则执而上浮图之跂,纵之。延其首以望,极其所
如往,必背而去焉。苟东矣,则是日也不东逐,南北西亦然。”
呜呼!孰谓爪吻毛翮之物而不为仁义器耶?是固无号位爵禄之欲,里闾
亲戚朋友之爱也。出乎鷇卵,而知攫食决裂之事尔,不为其他。凡食类之饥,
唯旦为甚,今忍而释之,以有报也。是不亦卓然有立者乎!用其力而爱其死
以忘其饥,又远而违之,非仁义之道耶?恒其道,一其志,不欺其心,斯固
世之所难得也。
余又疾夫今之说曰:“以煦煦而嘿,徐徐而俯者善之徒;以翘翘而厉,
炳炳而白者暴之徒。”今夫枭鸺,晦于昼而神于夜,鼠不穴寝庙,循墙而走,
是不近于煦煦者耶?今夫鹘,其立鸺然,其动砉然,其视的然,其鸣革然,
是不亦近于翘翘者耶?由是而观其所为,则今之说为未得也。
孰若鹘者,吾愿从之。毛耶翮耶,胡不我施?寂寥太清,乐以忘饥。
… 7…
■说
柳子为御史,主祀事。将■,进有司以问■之说。则曰:“合百神于南
郊,以为岁报者也。先有事必质于户部,户部之词曰: ‘旱于某,水于某,
虫蝗于某,疠疫于某’,则黜其方守之神,不及以祭。”余尝学《礼》,盖
思而得之,则曰:“顺成之方,其■乃通。若是,古矣。”
继而叹曰:“神之貌乎?吾不可得而见也;祭之飨乎?吾不可得而知也。
是其诞漫惝恍,冥冥焉不可执取者。夫圣人之为心也,必有道而已矣。非于
神也,盖于人也。以其诞漫惝恍,冥冥焉不可执取,而犹诛削若此,况其貌
言动作之块然者乎?是设乎彼而戒乎此者也,其旨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