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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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605-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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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人来掐颈脖子。大家也就烧香摸屁股;私下里各自忙自己的。这些时他在下面的一个什么县给和尚搞宣传;那个县说是抓“旅游经济”;要修复一座几百年前就已片瓦无存的古庙。新近来主事的竟是他的大学同学;真像回事地叫做什么“幻空法师”。这个“幻空”也是梁守一的学生;在学校里还好生生的;明明是个做学问的料子;没想到出去转了二十几年;竟人了空门。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真是天晓得!为了给广纳施主开方便之门;幻空请了梁平去给他做宣传策划。梁守一很不高兴;说你这家伙从来就没有个正经;终难成器。梁平笑起来:我走的是你指引的革命道路啊;怎么会不成器。这事你老人家不可小看;还真是个正经事;说小了是促进地方经济;说大了是普度众生呢。 
大学毕业;梁守一非让梁平去省作协。年轻的时候他很着迷做小说家;暗里下了多年工夫;始终发不出一篇;只好把指望转到儿子头上。梁平有点灵气;文笔也不错;应该有所造就;却坐不得冷板凳;吹牛、打扑克可以通宵;爬格子却是要他的命;三年五载也弄不出什么响动。看看专业作家当不上;便转去编刊物。刊物很穷;他结婚的时候好歹在筒子楼给他挤出一间空房;让他等着单位申报基建的宿舍楼;到他儿子生出来;那宿舍楼连个影子也没有。后来就房改了;再也指望不上宿舍楼;儿子却转眼就蹿到快跟父母一般高了。那间房子挤不下三个人;就又举家回了老窝。 
梁守一分房时就是老资格的正教授;当时给的面积是最大的。梁平一家子回来;住是没有问题;梁夫人也高兴;少了冷清;多了人气;免得整天只能面对梁守一一张苦瓜脸。但梁守一心里很不舒服。儿子不在身边;眼不见为静;现在成天在面前晃;等于是让他面对一种惩罚。到目前为止;儿子的生活是他一手设计的:他不让儿子从政;说是官场黑暗;他不让儿子经商;说是无商不好;他不让儿子出国;说是中国这么大还容你不下?儿子样样都依了。现在弄成这样一个结果;他能说什么?不说;心里又堵得难受。跟儿子一同毕业去了政府机关的现在有的当了厅局长;去了特区的现在有的开了自己的公司;出了国的现在最不济的也成了牛皮哄哄的海归。权、钱、名也许程度不等;但最起码没有为房子发愁的。每次梁夫人唠叨这些;儿子马上就嘻嘻哈哈地接口说:妈你莫说这些;老爸会批评你俗的。房子算什么;那是物质的;我们需要的是精神的宫殿。儿子是在挖苦他;堵他的嘴。这小子真本事没有;就这一点油嘴滑舌的歪才。自己不思进取;还把责任推到老子头上。儿子当时按他的意见去省作协;本就不想有什么作为;而是看中了那里的清闲自在;对现在的境况也满不在乎;一副随遇而安的落拓样。虽说是出于一贯的惰性;这一点还是比他做老子的强;没有那么多牢骚;从不怨天尤人;更没有说过他半点不是。 
倒是他自己的日子是过得益发的不得平衡了。他住的这幢楼老得灰头土脸的;已经有点像文物了。且当时的位置在校园的最深处;后来院墙外面的郊区农民趁着城市改造;开出了一条街;学校也就借机把院墙开发成了门面放租;先前最静的死角忽然变成了最吵闹的地方。郊区农民开的餐馆的垃圾和没有下水道的厕所臭气冲天;鸡鸭鹅狗猪一早便昂首拥进教授大院;成群结队地高视徜徉。那些没上学的小家伙不是站在墙外比赛砸窗玻璃;就是在各个单元的楼道里呼啸奔突;“官兵捉强盗”。各种各类民间艺术家从早到晚;川流不息地在院子里转着圈;扯着嗓子喊鸡蛋鸭蛋;豆腐豆渣;酒酿酒糟;补伞补垫;金戒指银耳环;破套鞋烂铜铁……更先进的则拿着录音喇叭;开到最大的音量反反复复地放《十五的月亮》、《两只蝴蝶》之类;或悠扬;或突兀;抑扬顿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让你头昏脑涨;浑身起鸡皮疙瘩;完全是噪音杀人。 

2 

这幢楼是全省高校最早的一幢“高知楼”;无论建楼和分房在当时都是轰动的事。能进这幢楼意味的不光是解决住房;更重要的是学术地位的证明。那时全校各系泰斗级的人物很多;梁守一列进名单其实有些勉强。房子分到后来不够了;学校的意思希望梁守一让一让;等下一批。有关的头儿探他的口气;他抿紧嘴唇不做声。结果是法学系的彭佳佩教授让了。 
而最有资格首先分到最好住房的就是彭佳佩教授。 
彭佳佩和她丈夫乔博吾先生的学术成就在国内是公认的。“文革”期间;他们夫妇遭受的迫害也是令人发指的。但彭佳佩教授观点特别;她断言她先生在“文革”中的不幸以及她后半生的痛苦都是她八十六点七公斤的体重引起的。 
彭佳佩教授的丈夫乔博吾先生取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那年;适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几经辗转回到祖国。他的导师很惋惜;通过一直和他相爱着的女儿挽留他一起主持一个研究所。但他还是执意回国;一场抱头痛哭;歧路作别;从此天各一方。 
乔先生回国后和彭佳佩结成秦晋。婚后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 

乔先生是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自杀的。被宣布为美国特务的当天晚上;他就同彭佳佩研究自杀的法子。 
最便捷的方式当然是自缢。但是;他们当时被赶进的“牛棚”是车库;空徒四壁;一个透气孔;没有栏杆。一盏昏暗的电灯紧贴在顶棚上。唯一可供利用的是从学生宿舍搬来的那张床头、床档、床铺连成一体的床。刚好符合要求:长度两米;超过他们的身高。 
他们于是奋力把床立起来;使长度成了高度。然后拧了一根绞绳;两端各拴起一个人的脖子;将绞索挂上床脚;蹬开脚下的凳子;像两条鱼似的挂了起来。 
结果是彭佳佩九死一生;她比干瘦的丈夫至少重一倍。蹬去凳子之后;她便立即下坠至绞绳的极限;脚掌虽未能全部着地;但已经着地的那些部分却足以使她同死神抗衡。稍作人工呼吸;便苏醒过来。而丈夫却因为她的沉重高高悬起。 
“是我害了乔先生。” 
彭佳佩在任何场合对任何人都这样说。甚至应邀去美国讲学时也这样说。她有那么多疚恨。假使她不是那么重;假使那么重的是乔先生;那么事情就完全相反。她同乔先生在决定自杀后共同签名的遗嘱里只有一句话:把我们在银行的全部存款交给国家。 
他们当时不知道;那笔存款早被冻结了。 
落实政策的时候彭佳佩坚持履行了她和乔先生的共同诺言。并且把补发给她的和乔先生生前被扣发的工资也一并捐赠了。 
彭佳佩没有生育;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她带来了乔先生早年同美国导师女儿生的女儿;到学校担任英语外教。 
美国女儿走近那所由车库改造的房子时候;把双肩耸得老高;差一点就要哭出来。 
彭佳佩苦口婆心;从“文革”造成的普遍灾难一直说到学校的具体困难。要把废墟重建起来不可能太容易;很快她们就会有新房子;学校正在盖教授楼;等等。美国女儿好歹留了下来。 
教授楼盖起来了;却不是所有的教授都能分到。分房的方案是按照工(教)龄以及家庭常住人口记分;以分数多少往下排。彭佳佩是独身一人;即使加上美国女儿;分数也比别人差许多。因此她说;如果房子不够;那我让吧。她让出的那套房子给了中文系前任的系主任。老先生的儿子、女儿虽然迁回。户口却还没有正式落下来;影响了分房的分数。老先生既是梁守一的前任又是他的前辈;无论怎么说也轮不到法学系的彭佳佩来让房子。 
美国女儿觉得受了欺骗;收拾行装就要回美国。彭佳佩恳求女儿临行前同她一起去拜访一次校长。 
这是一幢建校初期留下来的平房;昏暗、潮湿;弥漫着发霉的气息;一脚踏上去满屋子家具一片轰响。 
校长这一次根本就没有参与分房。 
美国女儿后来竟没有走;随着时日的推移;甚至逐渐接受了并相信了彭佳佩教授的观点:一切都被物化的工业社会人所面临的只有孤独、空虚和崩溃;而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地方反而不会有形而上的苦恼。 
彭佳佩及其美国女儿的事迹为教育界内外的许多报刊刊载。当时人们私下里对梁守一不乏微辞;把他和彭佳佩作了对照。 
梁守一多少有些难堪;还是硬着头皮挺过了那些日子。而今;时过境迁;他却发现自己忽然落人了弱势群体。就像一个长长的队伍;他先前排在靠前的位置;那个队伍忽然一个后转;他成了尾巴了。住房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学校后来盖的宿舍楼;无论样式、结构和质量都比他住的这幢楼不知好到哪里;面积也大多了;校行政一个小处长就比他住得还宽裕。他退休早;面积也达了标;新房子盖得再多也没有他什么事。最受不了的是一肚子气却说不出口。尽管多少惊天动地的情节都早被历史遗忘;尽管彭佳佩已作古多年;当年的分房却连细节都记忆犹新。梁守一能做的只是联络同病相怜的老住户就房子的维修、环境的管理;用电话、写信、登门之类所有能用的方式;不断找校行政的麻烦。别人开始还尽量应付;等到发现他们的目的主要在于发泄;也就虚与委蛇。这班老先生得罪不起还躲不起吗。 
这种无谓的折腾连梁夫人都烦了;说你们这样跟人家闹有什么意思呀;老了老了反而要让人家笑话斯文扫地吗?想享受就去买商品房;又不是买不起。 
梁夫人其实早就动了买房的心思;每天守在电视前面;除了没完没了的韩剧就是房地产节目。每天来的报纸;她抽下的就是登房地产广告的那一版。梁守一最烦的就是电视;他一直认为电视是最大的社会公害之一。很多年前他在美国做访问学者;特地去宾夕法尼亚州的清教徒社区做过一回考察;那里的人连电灯都不用;更不用说看电视了。回来写了篇洋洋洒洒的长文;甚至联系到了先秦时期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其实写了也是白写;只有他自己奉行。梁夫人一开电视;他就抱了一堆报纸躲进里屋。对房地产之类;他更是嗤之以鼻。消费社会的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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