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随着旱情的加剧,大伙儿对这一年本来便没抱多少的希望变得更渺茫了。
这就更叫他掂出他那八分地的分量。
得赶紧把瓜芽子栽下去。他勘察过,在那块地的上方不远处的一道崖子下,
有一湾子积水,这是清明那场雨蓄下来。可以从那儿挑水浇地瓜芽子窝,只是要
快,晚了说不准就会枯干。
他向队上请了半天假,偷偷从集上买回了地瓜芽子。这份地瓜芽子他是很满
意的。新鲜、粗壮。晚上,他把地瓜芽子装在两只水桶里,挑着来到地里,这活
今晚得干利索,他想,往后就好了,翻两道地瓜蔓子,锄两遍草,轻轻松松,当
着玩儿干啦。
他没歇息,只蹲在地头草草抽了袋烟,就干开了,顺着龙沟往前一棵一棵往
垅上插地瓜芽子。
他干这活觉得心里很惬意。
今夜是圆月,从东面的山梁上渐渐升高,整个山野像落上一层霜雪,视线看
得出很远,显得极为空旷。
他插着瓜芽,脑子里又南朝北国地想开了事情。他想起一个人来,那是他死
去的老伴儿。他想起那年往开荒地里插地瓜芽子时的情景,他老伴儿也来到地里
帮着他和儿子干。他就像现在这么往垅上插瓜芽,儿子挑水浇窝。老伴在后面封
窝。她病了整整一冬,瘦得像一棵干草。这娘儿们就是拿男人和儿子要紧,不把
自己当回事儿。他不让她干活,只叫她在地头上看着,可她不,一定要干,累得
喘吁吁的。他骂她也不顶用。歇息的时候,她不知怎么笑了,笑得满脸皱纹。那
年她才三十八呀。她笑着对他和儿子说:“这阵子,俺真馋一样东西呢。”儿子
问:“是饽饽吗?”她摇摇头。儿子又猜:“是饺子吗?”她还是摇摇头。后来
他说话了:“是地瓜,对吧?”她笑了,难为情地笑了。说:“等到秋天你爷儿
俩来创地瓜,俺先来装一篓子回去煮上,吃个够。”儿子笑话她说:“妈呀,你
的要求真低哪。”咳,可谁料后来她连这么低的要求也没捞到满足,就死了。死
的时候瓜蔓子刚爬下城沟。儿子没忘记她妈的要求,刨地瓜那天煮了地瓜供在他
妈的牌位前,叫他妈吃……那晚他爷儿俩都没吃下饭……那女人是没比的……后
来,每当想起她,眼前就映出在开荒地栽地瓜的情景,就看见她笑得满脸皱纹的
模样,真叫他心酸……
他心情黯然地默默向前插着瓜芽。
还剩下最后一城了,手里的瓜芽用净,他到地头去取,正这时,夜空中清晰
地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他的心猛然一缩。
啊,有人!
8
来人是天亮。
不过,当天亮的身影刚从山梁子后面升上来时,五爷并没认出是他。心里很
恐惧,不由己地瘫坐在瓜垅上,两眼向山梁子死盯着。后来那人影从山梁子上晃
晃荡荡下来,在松树间三转两转,显出了那螳螂形状,他才想到是天亮。可又不
敢叫,也不敢起身。直到天亮在地头上喊着:“五爷,五爷!”他才松了口气。
是天亮。
他应了一声。
天亮循声向他走过去,问道:“五爷,你歇息呀?”
“嗯,歇息。”他随口答应,从瓜垅上站起身来,向地头走去。
天亮又跟着走回地头,问:“五爷,节气不晚吧?”
“不晚。”他从水桶里拿出一扎瓜芽。心里一直在想:天亮深更半夜地来干
什么?对天亮本能的不信任使他心生担忧。
天亮说:“五爷,这活儿一个人干起来不便,你该提早和我打一声招呼,我
帮你干。”
他说:“地小,不用麻烦人。”
天亮说:“咱是外人吗?怎说得上麻烦不麻烦哩。”
他说:“我一个人干得了。”
天亮说:“我看见你挑着水桶出来,就知道今晚要插瓜芽,可一时文脱不开
身子,就来晚了。”
他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天亮的眼光之下,便不由生出愤忿之情,却又实
在觉得天亮今番有点蹊跷,懒得大名鼎鼎的天亮竟要帮他干活,而且是在夜里。
出奇!
天亮又问:“插多少了,五爷?”
“快完了,还剩一城。”
“这一找我插,你歇歇。”天亮说着伸手向他要地瓜芽子。
他没给。他怕他插不好,糊弄。嘴里说:“你别沾手了。我插完得了。”
他动手插最后一垅瓜芽。
天亮像决计要给自己的懒惰正名,又问:“五爷,从哪儿挑水?我去。”
他说:“那地方难找,等会儿我挑。”
天亮说:“行,我封窝。”
他没吱声,却想起那桩“天亮封窝”的故事来。有一年栽地瓜,队长叫天亮
在后面封窝。他懒得弯腰,见人都到前面的地里去了,就打起了马虎眼,用一张
锄在瓜垅上往前推,结果锄掉了大半瓜芽。后来队长发现了,气得发动一帮小青
年扒了他的裤子,扔在树梢上……他五爷敢劳驾他天亮封窝吗?
他不敢。
他往前插着瓜芽,天亮跟在后面同他说些个话。
“五爷,我跟你说个事,最新消息。”
“嗯。”他敷衍应着。
“你知道村东头老顺家的小芹子和谁相好了吗?”
“不知。”
“我对你说,和先利那个上鳖,哈!”天亮尖笑一声,“前天夜晚两人吊上
了,偷偷钻进村西头大场上的草垛里,抱得紧紧的,嘴亲得叭叭响。气得我肝痛,
就捡了块大坷垃丢过去……”
“没打着人吗?”他停住插瓜芽,抬头看着天亮问。
“哪能,打死人我得偿命,打伤了也得进公安局。我把他们拆散了。”
他又往前插起瓜芽。天亮步步跟着。
“白天我见了先利,问他:‘昨夜里好滋味吧?’这小子不说软和话,朝我
瞪眼,说:‘我就知道是你这缺德工八……’我说:‘你他妈才是缺德三八,把
人家大闺女吊出来又摸又亲,捡洋捞儿。’他说:‘我愿意,她愿意……’我说:
‘我不愿意。’他说:‘你要怎么样!’我说:‘我要你规矩点,下回土坷垃不
长眼。’他说:‘老子的事你管不着!’我说:‘我不管谁管,我是精神部部长,
这档事划归我管。’他要揍我,后来没敢动手,走了,哼,我怕他?”
他不爱听这个自封什么精神部部长的胡嘞嘞,截住他的话说:“人家小青年
谈对象的事,抹不开,别四处瞎传传。”
天亮不赞成:“那不行,不传不就白知道啦?再说我这人五爷也摸底,一贯
地爱嘞嘞,驴肚子装不下四两水油。”
最后一垅插完了。他回到地头,蹲下装了袋烟抽。天亮也跟过来了,也点了
支烟吸起来,却没蹲下,端着肩膀在地头上走来走去,像在想什么事。
月亮升到头顶了,山野挺亮,连五爷喷出的烟都看得见,一缕一缕地向上升
去。
偶尔会听到有鸟儿在松林里忽啦啦飞过。
五爷问:“过半夜了吧?”
天亮说:“差不离。”
五爷说:“你回去睡吧。”
天亮说:“我等着帮你封窝。”
五爷心想:你还没忘了要帮我封窝,就像封窝是你的拿手戏似的。不过他没
再表示反对。
这时,天亮走到五爷跟前,吞吞吐吐地说:“五爷,我……我想同你商量个
事儿……”
“啥事?”五爷嗑掉烟灰,烟锅敲得石头叭叭响。
“这地……”
“这地怎么……”
“匀点给我种吧,五爷。”
“啊!”五爷猛歪头看了天亮一眼,接着从地上爬起,“你——你要怎样?”
天亮嗫嚅地说:“我……我老不够吃,我想匀你点地种着,补衬补衬……”
五爷连急带气,一下子懵了,身子籁籁抖着,说不出半句话来。自天亮发现
了他的事情,虽再三保证替他保密,可他心中总是惴惴不安,有一种隐约预感:
天亮不会白便宜了他,那不是省油的灯,迟早会闹出事端,想到这便恐惧。却又
不住给自己吃定心丸:兴许不会,人总是讲点良心的,再说天亮知道他五爷的情
况,会可怜他的……而后来很久没有出现什么事,他才渐渐心定。现在,这狗东
西终于向他张开了狗牙,应验了他的不祥预感。但他却没料到这狗东西会向他要
地……
这无疑是在割他的心。
天亮说:“求五爷帮衬帮衬我……”
五爷一下子吼起来:“没你的地种,没你的份儿!你……欺人!”
天亮说:“五爷,你这么大岁数啦,路又远,这地够你辛苦的,割块给我,
你也轻松轻松,行不?”
五爷恨恨地说:“没你的份!不用你可怜我。这驴蹄子大小的地我种得了。
出力流汗我愿意,再多我也种得了,土改我分了九亩二分地,照样种得粮食往囤
外流……你他妈见我把地摆弄好了,连瓜芽都插上了,就来要!你咋不等刨地瓜
时来要?你他妈欺人……”
天亮不那么客气了,说:“五爷,欺负人的是你哩。”
“我欺负谁啦!”
“欺负我。”天亮振振有词,“常言道:见一面分一半。我见了,还替你保
密,你还不分给我,这不是欺负人?”
“你……”五爷被天亮的无赖活气得嘴唇哆嗦,“你放屁!你……你想捡我
洋捞儿,没门!”
天亮抬高嗓门:“真正捡洋捞儿的是你哩!”
“我捡你洋捞儿啦?”
“没捡我的,可捡的国家的,社会主义的大洋捞儿,这是罪过更大的洋捞儿,
服不服?”
他被呛住了。他大概是无法否认自己是捡了“罪过更大”的洋捞儿的。不是
大孙女成天价唱一支从学校学来的歌嘛:“……山是国家的,地是国家的,森林
矿藏是国家的……”他不能否认自己的行为是有罪过的,不然他就用不着夜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