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701》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人民文学0701- 第1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你姐姐的样子和我小时候真像呢。”阿雅忍不住推醒了小达。 
“姐;哦;我姐。”小达迷迷糊糊地回应着。 

1999年6月19日 多伦多 

这里是多伦多乱线团一样缠绕不清的闹市街区里最中心的一个地带;也是伊顿大商场的所在地。今天是周六;人流比往常来得晚。当太阳开始在人行道上投下稀疏的树影时;街市的颜色和声响才渐渐开始丰富起来。 
杨阳在一个画家的摊子边上放下了自己的行囊。画家的生意还没有开始;画家只是在埋头整理自己的画具。画家戴着一顶宽檐草帽;他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蓝色的T恤衫上印着一串与一个著名体操运动员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商标。也是一个中国人呢。扬阳想。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 
杨阳把那张画着十二生肖彩色图像的大纸铺在路边;又在四个边角压上了各式各样的石头和雕刻刀具。这全套的行头都是他从国内带来的;当然;在他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包叠好放进行李箱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它们会成为他在多伦多陪读生涯里的谋生工具。 
他会给在他的摊前停下来的每个人起一个美丽的中文名字。比如一个叫玛丽;史密斯的英裔女人;经过他的嘴就变成了一个叫史美兰的中国女人。一个叫威廉;伯恩斯的苏格兰男人;在和他聊上五分钟天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叫薄伟来的中国男人。他替人起了中文名字;再替人刻一枚小小的印章;完了顺便问一声人家的生日;然后就指出人家的生肖图像;再解释给人听那生肖所属的性格命相。若讲得那人有了兴趣;说不定就可以从他手里买走一个生肖雕像。这样全套的工序;大约耗费他半个小时到四十五分的时间;运气好的话。也许他能赚到二十到二十五加元的收入。 
这是杨阳对自己的设想。他不知道这样的设想实施起来有几分可能性;但他知道他和小灯都需要钱。小灯三年前来多伦多大学留学;念完了英国文学硕士;现在接着念博士学位。而他带着他们的女儿苏西;刚刚以探亲的身份来到多伦多。小灯虽然有奖学金;但是他们刚刚搬入了一个宽敞一些的公寓;房租贵了许多。小灯为他们的到来;买了一辆二手车;保险汽油修理费用;再加上苏西的钢琴课学费;这些零零总总的额外开销;都是要靠他的双手挣出来的。 
有一串步子在他摊前重重地停了下来;生意;来了。他的心急剧地跳了起来;跳得一街都听得见。其实他完全不用害怕;那些篆刻印章和用生肖算命的雕虫小技;他早已在复旦和留学生同居一室的日子里操练得炉火纯青。只是;只是他从来没有用这些伎俩实实在在地换过钱。第一次;熬过第一次就好了。杨阳这样安慰着自己。 
杨阳慢慢抬起头来;先看见了两条穿着蓝制服裤子的粗腿;后来他才发现是一个人高马大的警察。警察对他和蔼地笑了笑;咿哩呜噜地说了一串话。复旦教室里规规矩矩地学来的英文;却在鱼龙混杂的多伦多街头遭受了最残酷的考验——他居然没有听懂一个字。他满脸通红地摆着手;一次又一次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警察放慢了速度;又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这次他听懂了一个词;一个关键的词:营业执照。 
他傻了;他用两只手咝啦咝啦地搓着裤腿;舌头在嘴里无谓地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旁边的那个画家站起来;对警察说了一串的话。画家的英文远没有警察的流利;可是杨阳却听懂了每一个字。画家说:这是我的先生;我们用的是一张执照;我画画;他帮我刻印章;用在我的画上的。警察展开一个灿烂的笑脸;说好美丽的画;好美丽的印章;就走了。 
杨阳这才看清;宽檐草帽之下的那张脸;是一张女人的脸。女人有一张宽阔的大脸;皮肤黝黑;两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雀斑;脸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嘶嘶地喷涌着阳光。 
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健康的女人了。杨阳心想。 
“谢谢你。真的。”杨阳说了;又觉得这话被太多的人在太多的场合里使用过;难免有些轻贱了;却一时又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只好望着女人呵呵地傻笑。 
“没什么;大家都是讨一口饭吃。”女人说。 
女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叫杨阳的心沉了一沉。记得小时候看过一幅国画;是画乞丐的;上面的题词是:谁不吃饭?谁不讨饭?只不过弄几个花样番番。那时他虽然还很小;却也一下子被谋生的沉重所震撼。只是没有想到;许多年后;千里万里漂洋过海地来到加拿大;他竟会沦落到街上卖艺的地步;和那画中乞丐;也就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别了。 
“脸皮磨厚了;就好了。其实;这个钱还是蛮好挣的;至少不用朝九晚五地坐班。夏天的时候把一年的钱挣下了;然后;另外三个季节你都可以去追求你的理想。” 
他被女人的话逗笑了;乌沉沉的脸就晴了些起来;说咳;也就是把老婆孩子养活了;哪还有什么理想呢。就问女人叫什么名字;女人说叫向前。他暗暗叫绝;心想这样的女人;当然该是这样的名字。就说我有一块绝好的鸡血石;不是这些个糊弄人的假玩艺儿;改天我找出来;给你刻个好印章。 
女人也不推辞;露出一脸欢欣的样子。“好啊好啊;我偷偷看了你那些印章;真是漂亮;还正想跟你学雕刻呢。” 
两人就坐下来等生意。杨阳拿出一条细细的磨刀石来;碾磨他的雕刀;向前就从画袋 

里掏出一本旧书看了起来。杨阳瞥了一眼;那书名是《废墟》。只见向前蹙着眉心的紧张样子;就忍不住咕地笑了一声。向前问你笑什么?杨阳说没什么;我只是奇怪现在还有人看小说。向前说其实我也不爱看小说;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小说。杨阳问何以见得?向前说反正挺感人的;我也说不好;我看完了你自己拿去看吧。杨阳微微一笑;说不用了;我熟悉里边的每一个章节——那是我写的。向前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人流就渐渐地浓稠起来;有人过来坐到向前的摊子前;要画肖像。也有人走到杨阳跟前;看他开雕印章。看了一会儿;杨阳就有了第一个顾客。后来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有的是要刻印章;有的是要算命;也有的什么也不要;就是要聊聊天。可那聊天的;杨阳也不敢得罪;谁知道会不会聊成客户呢?其实那天的生意并不是太忙;却因杨阳没有经验;手忙脚乱的;竟连中午饭也来不及吃。直忙到擦黑;才喘了一口气;摸出口袋里那卷又黏又脏的零票;数了数;竟有一百六十多元。开始以为自己数错了;便又数了一遍;还是这个数;脸上就忍不住绽开阔阔的一朵笑来。收了摊子;和向前约好了明天见;就站在街角等小灯——小灯下午去钢琴老师那里接苏西;接完了苏西就顺便把他捎回家去。 
杨阳进了车;就看见苏西眼睛红红肿肿的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便问小灯怎么回事?小灯哼了一声;说问你的宝贝女儿。苏西不说话;鼻子一抽;眼泪又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砸得杨阳心里到处都是洞眼。见小灯一脸怒气;也不敢去哄苏西;只问到底怎么了?小灯说老师用英文教琴;她听不懂;就不听了;一个下午坐在地上看小人书。杨阳说她刚到一个新地方;还摸不着北呢。小灯冷冷一笑;说我就知道你要唱白脸。下星期我跟着去上课;看她敢不敢那样。那是交了学费的;你以为呢? 
杨阳赶紧从兜里掏出那厚厚一沓的零票来。说在这儿呢;学费。没想到钱挣得还挺容易的。小灯乜斜着看了一眼。也吃了一惊。杨阳乘势将手伸过去;捏了捏小灯的肩膀;顿了一顿。才说:“小灯你放松点;别一根弦老绷得那么紧;断了怎么收拾?”小灯呸了一口;说你是干什么的?断了你得包我一辈子。脸色才渐渐地松泛了下来。 
“杨阳;我的小说;那篇讲过年的;在《纽约客》上发表了;刚刚接到信;寄到系里的。”小灯说。 
杨阳哦了一声。竟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有些东西咕咚地泛涌上来;是惊喜;又不完全是惊喜。小灯和他说过想用英文写作;他从来没有拿她当真过。没想到她的第一篇英文小说;就上了《纽约客》这样的杂志。 
而他自己呢?他却已经整整七年没有发表过一个字了。 

2002年11月2日 多伦多 

小灯很早就和杨阳分房睡了;开始时是因为失眠;后来就不完全是因为失眠了。 
刚开始时;是小灯怕夜里翻身吵醒杨阳;就央求杨阳去另一个房间睡觉。杨阳有些不情愿;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在小灯的床上多赖一会儿。到非走不可的时候;也总会发出一些大大小小的抗议声。后来这些抗议声渐渐地低落下来;成为一种可有可无的背景杂音。再后来;一到睡觉的时间;不用小灯催促;杨阳就主动进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当小灯意识到这种转变时;局势已经进入了一个惯性的旋流。其实;如果小灯那时愿意伸一伸手;她还是有能力来逆转那样的旋流的。可是小灯不肯伸手。伸手不是小灯做人的姿态;从来不是。 
于是小灯和杨阳就一直这样在同一个屋檐下分居着。 
小灯的神经是在吃晚饭的时节里就开始绷紧起来的。暮色将她一寸一寸地拉近睡眠;当然;那渐渐向睡眠趋进的;只是她的肉体。她的意识始终像一头警醒的豹子;远远地匍匐着;万分警惕地注视着那片属于睡眠的黑暗之地。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向睡眠俯冲过去;却总在和睡眠一线之隔的地方被她的意识捕捉回来。在身体和意识一个又一个回合的交战中;曙色就渐渐舔白了窗帘;她便开始等待着同样的循环;在另一个白天黑夜的交替中进行。愈演愈烈的失眠状态。使她再也无法承受繁重的课程;所以在即将得到博士学位的前一年;她终于决定退学。 
今天小灯在凌晨时分终于进入了朦胧的睡眠状态。小灯的睡眠浅薄得如同一层稀稀地漂浮在水面的油迹;任何一阵细微的风吹草动;就能将油迹刮散;裸露出底下大片大片的意识河床。在这样浅薄的睡眠中;小灯隐约听见了一些脚步声和一些水声。那脚步声和水声都被紧紧地包裹压抑着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