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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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比尔-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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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了她的处境。
  她发现房间里暗暗的,不是夜色,而是幽暗的日光。同屋的人都静静地躺在自
己的床上。盈耳是一股绵密而柔和的沙沙声。后来,她看见病房的门开了,有一个
人进来,靠门放下一把湿淋淋的伞,她才明白外面在下雨。这人朝她走来,是生产
大队长。
  大队长走到她床前,看了她一会儿,说:好了,你也作够了,面子也挣足了,
还不行吗?停了一下,又说:生产任务这样紧,我还来看你,全大队都知道了,我
的面子还不够吗?阿三躲开队长的眼睛。大队长说:你总要给我一点面子,也要给
人民政府一点面子。后一句话说得很有意思,两个人不禁都微笑了一下,又都赶紧
收住了,可是气氛到底是松弛下来。
  大队长扑通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两条腿伸直了,双手压在腿下,撑着肩
膀,舒展了一下身体,说:我晓得你们个个心里都觉得委屈,到这种穷乡僻壤来吃
苦,心里不知怎么在骂我们;可是两年。三年一到,你们不都又要回上海去了,又
是灯红酒绿,而我们呢?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下去,我们委屈不委屈呢?我晓得我不
应当与你说这种话,你也不必要理解我们,只要我们理解你就行了;可是,是人,
总要将心比心。说到此处,大队长忽然忧伤起来,眼睛看着前方,想开了心事。
  阿三朝她看了一眼。看她年轻的脸颊上没有一丝皱纹,目光很清澈,只是肤色
不好,青黄色的,是缺觉的颜色。阿三心里暗想,大队长其实不难看,只是这套警
服穿坏了她。
  大队长忽然出声地笑了,说:有一次,和一个劳教谈话,她告诉我们,在上海
的什么宾馆做了什么生意,什么宾馆又做了什么生意,说到后来,她就说,队长,
你们不要问我去过什么宾馆,就问我没去过什么宾馆,你说,叫我们怎么问?她回
过头看阿三,两个人的眼睛相遇了,停了一会,又闪开去。大队长向周围扫了一眼,
病人们躺在床上,都闭着眼睛,似乎都入睡了。病房里很静,窗外还响着绵密的雨
声。大队长说:你知道是什么支持我们在这里生活?阿三摇摇头。那就是,在这里,
我们比别人都好。大队长看阿三的眼光里,既有着示威,又有着恳求,好像是:我
把底都交给你了,你还不给面子吗?
  阿三的绝食在这天晚上结束,前后一共坚持了六大。第一次进食的时候,她略
有些不好意思,觉着人们都在嘲笑她。可是没有人注意她。似乎事情的开头与结尾,
都在人们意料之中,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这就更叫她难为情了,她好像吃偷来的
食物似的,喝完一盆稀饭,然后在床上躺下,希望别人把她忘记。她头一回神志清
醒地打量这间病房,这是要比普通病房更为整洁和安静,因为没有人来探视,病人
也守纪律,一共有八张床并排放着,略微偏一偏头,便可看见窗外的树丛。枝叶里
掩着一盏路灯,白玉兰花瓣的灯罩,透露出一些城市的气息。晚饭在下午四点半就
开过了,剩下来的夜晚就格外的长。这时候,病房里总是稍稍有一些活跃,人们轻
声聊着天,声音清晰地传入阿三的耳中。
  她们在议论离总场最远的男劳改大队,一个犯人逃跑了。前一日的夜里,场部
出动了三辆警车搜捕,至今没有结果。阿三看看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那路灯亮了,
因为电力不足,发出着昏黄的光。她想她怎么没有听见警笛的声音呢?继而又想起
从上海来时,路上所见的孤独的柏树,在起伏不平的丘陵上,始终在视线里周游。

  又过了一天,大队长用送货的卡车,捎回了阿三。阿三坐在车斗里,颠簸着。
高地上的小麦都黄了梢,洼地的水田里。秧苗已插上了。茶叶绿油油的,远近的山
丘,也都变得青翠。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些树丛,形成一些绿色的屏障。连那柏树,
也都成了对似的,这里两棵,那里两棵。天空飘着几丝白云,转眼间便被蓝天溶解,
渗进了天空。阿三心里涌动起一股生机,她眯缝起眼睛,抵挡着风里的尘土。田野
的景色,推远了,推到地平线上,成为狭长的一条。
  生活再次照常进行。工场问的活堆成了山,收工的时间越推越迟,连出操上课
的时间都挤掉了,寝室里的那种癫痫似的发作还时有发生,不过频率显然稀疏下来,
好像是,那股子劲已经过去。随着夏季的逼近,人们的骚动情绪也渐渐被情懒和倦
怠所代替。人们都变得沉默了。至于阿三呢,果然如生产大队长所说,挣足了面子。
大家对她都有些新认识,怀着折服的心情。阳春面则不敢接近她了,远远地躲着,
这倒使阿三很满意。要说,日子是比先前好过得多,可是,阿三的心情却再不是先
前了。
  现在,当一切不习惯都克服了,为了适应严酷现实的全身心紧张,终于松弛,
她这才认识到这生活的不可忍受。她就好像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现实。原先,在这
里活动着的,只是阿三的皮囊,现在,阿三的魂回来了。阿三想:时间只过去了大
半年,剩下的一年多该怎么过啊!阿三真是愁苦了,她夜里睡不着觉,各种念头涌
上脑海,咬噬着她的耐心,她明知道不能想这些,可偏偏就要想这些。她的脸瘦削
了,下巴尖成了锥子。她每顿只吃猫食样的一口,经常的头晕。而她却像自虐似的
拚命做活,一双手好像不是手,是工具,应付着各种劳动。只要仔细地去看她的眼
睛,就知道她在受着怎样的煎熬,她的眼光变得锐利,闪着炽烈的光芒。她比以前
更少说话,一天到头,听不见她一点声音。她无形中散播着压抑感,她在哪里,哪
里的空气就变得莫名其妙的沉闷。
  可是,在这种机械的生活中,人都变得麻木,而且头脑简单,没有人看到阿三
的变化。只有一个人看见了,那就是老鼠躲着猫似的躲着阿三的阳春面。那一大场
事故发生之后,阳春面却感到与阿三更贴近了。这种交手似乎消除了她与阿三之间
的隔阂,虽然表面上她再不能走近她了。现在,阿三的所思所想,阳春面都一清二
楚。只有她知道,阿三撑不住了。她真心地为阿三发愁。她知道,照这样下去,阿
三得垮。这日子不是阿三这样过法的。
  阿三不知道,在她痛苦的时候,有一个人比她更痛苦。并且,在她一筹莫展的
时候,却有一个计划在那个人心中慢慢地形成了。
  这一天,已经收工了,阿三却因为有一些工作需返工,留在了工场间,阳春面
自己要求替她打下手。大队长同意了,阿三懒得反对,装作没听见。等人都走空以
后,她忽然走近阿三,说道:阿姐,你跑吧!由于出了这么个好主意她兴奋得几乎
战栗起来。阿三惊愕地抬起头,看着她凑得很近的脸,这张脸在日光灯下显得极其
苍白,鼻凹里有粗大可见的毛孔,额角上还有一个乌青块,是她打的。
  阿姐,你跑吧!阳春面又说,她压低了声音在空阔的安静下来的工场间里,激
起了回声。
  我晓得你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你在这种地方呆不下去,你跑吧!跑到南方去,
那里都是外来人,不需要报户口,特别好混!
  阿三镇静下来,她在心里掂量着阳春面的话,揣摩着这话的真伪虚实。
  听那些二进宫。三进宫的人说,每年都有人跑,有一些再也没有回来过;出了
大门,往后面山上去,先找个地方躲着,等大黑了,再翻下山去,那里有农民的房
子,你给他们钱,在那里住一夜,第二天早上走到公路搭上卡车,就可以到火车站;
真的,我都帮你打听清楚了,那些农民很贪钱的,多给些钱,他们都会送你去车站,
不过,你不能说你是从这里去的,你不说,他们其实也知道,只是这样就没有责任
了;你要跑,我会帮你应付,瞒过一夜就好办了。
  阿三的眼睛慢慢地从阳春面脸上移开,埋下头重新工作,缝纫机声又嗒嗒地响
起了,阳春面一脸失望,她喃喃道:你不相信算了,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她离开
阿三,远远地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蜷在纸板箱上,眼睛望着窗外出神。她的
脸色变得忧郁而且严肃,流露出受到巨大伤害的表情。
  深夜,万籁俱寂,阿三轻轻地翻转身子,手伸到枕套里,撕开枕头上的一块补
丁,在木棉芯子里摸索到一卷纸币,是女作家给她的五百块钱。她虽然没有想到过
它们的用途,可却多了个心眼,没有交到大队上登记。现在,她将这卷钞票握在手
心里,明白她要做什么了。她情不自禁地在黑暗中笑了一下。
  阿三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她开始强迫自己多吃,试图使自己健壮。她将一瓶驱
蚊油从早到晚带在身边,以备在山上躲着的时候,不致叫蚊子咬得太惨。她早已经
走熟了从中队出大院的路线,那都是与生产大队长谈工作时来去的。她也了解到,
星期日这一天,队长们都回总场,只留一个人值班。她甚至巧妙地藏匿下一张外出
单,是有一次大队长找她去,走到大门口,门房正忙于接待总场来人,忘了收她单
了。她兴奋而冷静地做着这些,脑子里无时不活动着这一个逃跑的计划,一千遍一
万遍地在想象里进行演习。想到紧张的时候,她的脸上便浮起红晕,手指也微微颤
抖起来。没有人发现这些。连阳春面都不再关注她,她变得消沉而安静了,现在很
难听见她的聒噪,只看见她埋头苦干的身影。
  阿三等待着时机。她知道,时机是最最重要的,什么是时机,不是依赖判断,
而是来自于灵感,她静等着时机的来临。这应当是一种神之所至,她几乎凝神屏息
地感受着它的来临。时间一大一天过去,天气渐渐变得炎热,白昼也变得漫长。夜
晚,斗大的星在头顶,照得一片雪亮。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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