涯海角!”
经过了那么一个火热的早晨,现在最折磨他的是干渴。他走下河滩去喝水,听见树枝响动。一匹战马被一根绊绳宽宽松松地系在一棵核桃树上,正在啃食地上的青草,笨重的马衣被卸下来,摊放在离马不远的地方。无疑是那位陌生骑士的马,那么骑士不会太远了!朗巴尔多钻进芦苇丛中搜寻起来。
他来到岸边,从芦苇叶子里探出头来,只见武士就在那边。他的头和背还缩在坚硬的头盔和胸甲里,就像一只甲壳动物,然而大腿、膝盖、小腿的护甲已经脱掉,总之,腰以下全部赤裸着,光脚踩着河里的石头,一蹦一跳。朗巴尔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赤裸的部分表明是一个女人:生着金色细毛的光洁的小腹,粉红色的圆臀,富有弹性的少女的长腿。这个少女的下半身(那有甲壳的另一半现在还是一个非人形的无法形容的模样)旋转一圈,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她将一只脚跨在一道溪流的一侧,另一只脚跨在另一侧,膝盖弯曲,带着臂甲的手支掌在膝上,头向前伸,背向后弓,姿态文雅而又从容不迫地开始撒尿。她是一个匀称完美的女人,生着金黄的汗毛,仪态高贵。朗巴尔多立刻为之倾倒。
年轻的女武士走下河岸,将身子浸入水中,轻快地浇水洗浴,身体微微颤栗。她用那双粉红色的赤脚轻捷地跳着跑上岸来。这时她发现朗巴尔多正在芦苇丛中窥视她。“猪!狗!(德语)”她厉声怒斥,并从腰际抽出一把匕首向他掷过去。那姿势是妇女大发雷霆时朝男人头上摔盘子、扫帚或随便抓到手的一件什么东西的那种狠狠的一掼,失去了使惯武器的人的准确性。
总之,没有伤着朗巴尔多头上一根毫毛。小伙子羞怯怯地溜开了。可是,过了不久,他渴望再见她,渴望以某种方式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他听见马的前蹄踢蹬,他向草地跑去,马已不在那里,她走了。太阳西沉,此时他才想起一整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长时间的徒步行走之后,他感到身体十分疲劳,接踵而至的幸运事使他的大脑受到刺激而呈现兴奋紊乱的状态。他实在太幸运了。复仇的渴望被更加令人焦灼不安的爱的渴望所代替。他回到宿营地。
“你们知道吗?我替父亲报了仇,我胜了,伊索阿雷倒下了,我……”他语无伦次,说得太快,因为他急于讲到另一件事情,“……我一个对付两个,来了一位骑士援助我。后来我发现那不是一位武士,而是一个女人,她长的很美,我不知道脸生得如何,她在铠甲外面穿一件紫色披风……”
“哈,哈,哈!”帐篷里的同伴们哄笑起来,他们正专心地往伤痕斑斑的胸脯和胳臂上抹香膏,浓重的汗臭味从身上散发出来。每次打完仗脱下铠甲,个个都是一身臭汗。“你想和布拉达曼泰好,小跳蚤!你以为她准会要你吗?布拉达曼泰要么找将军,要么同小马倌厮混!你再拍马屁也休想沾她的边!”
朗巴尔多无言以对。他走出帐篷。西斜的太阳火一样通红。就在昨天,当他看到日落时,曾自问:“明日夕照时我将是什么样呢?我将经受住考验吗?我将证实自己是一个男子汉吗?我将在走过的大地上留下自己的一道痕迹吗?”现在,这正是那个明日的夕阳,最初的考验已经承受过了,不再有什么价值,新的考验和艰难困苦等待着自己,而结论已经在那前面摆着。在这心神不定的时候,朗巴尔多很想同白甲骑士推心置腹地聊聊,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是惟一可以理解自己的人。
五
在我的小房间下面是修道院的厨房。我一面写作一面听着铝盘锡盘叮当响,洗家什的修女正在用水冲洗我们那油水不多的食堂的餐具。院长给我一项与众不同的任务:撰写这个故事。但是修道院里的一切劳作历来只为达到一个目的:拯救灵魂,这好像是惟一应做的事情。昨天我写到打仗,在水槽里的碗碟的响声中我仿佛听见长矛戳响盾牌和铠甲互相碰撞的声音,利剑劈砍头盔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织布的修女们织机上弄出的嗒嗒声,我觉得那就是骏马奔驰时的马蹄踏地声。我闭上眼睛,将耳朵里听到的那一切都化做图像。我的嘴唇不动,没有语言,而语言跳到白纸上,笔杆紧迫不舍。
也许今天的空气燥热一些,白菜的味儿比往常更频繁地飘过来,我的大脑也更加迟钝,无法从洗碗的嘈杂声中驱除法兰克军队开饭时的景象。我看见士兵们在蒸汽缭绕的军用大锅前排队,不停地拍打饭盒和敲响饭勺儿,长柄大勺一会儿碰响盆儿碗儿的边,一会儿在空锅里刮响有水垢的锅底。这种景象和白菜气味在各个连队里都是一样的,无论是诺曼底的连队、昂茹的连队,还是勃艮第的连队。
倘若一支军队的实力是以它发出的声响来衡量的话,那么开饭之时是法兰克军队大显威风的时候了。那响声震撼山谷平川,向远处传播,直到和从异教徒的军锅里发出的相同声响汇合。敌人们也在那同一时辰捧着一盆味道极次的白菜汤狼吞虎咽。昨日战事甚少,今天尸臭味儿不觉太浓。
因此,我只得在想像中把我的故事中的英雄们聚集在伙房里。我看见阿季卢尔福在热腾腾的蒸汽中出现,他往一只大锅上探着身,正在训斥奥维尔涅连队的厨师。这时朗巴尔多出现了,他正朝这边跑来。
“骑士!”他还在喘气就说起来,“我可找到您了!是我呀,您记起来了吗?那个想当皇帝卫士的人!在昨天的战斗中我报了仇……是在混战中……后来我一个人,对付两名敌人的……伏击……就在那时候……总之,现在我知道打仗的滋味了。我真想在打仗时把我派到一个更危险的位置上去……或者被派去干一件能建立丰功伟绩的大事情……为我们神圣的信仰……拯救妇孺老弱……您可以告诉我……”
阿季卢尔福在转过身来之前,好大一会儿仍旧以背对着他,仿佛以此表示厌烦别人打断他执行公务。然后他便对着朗巴尔多侃侃而谈,可以看出他对别人临时提出的任何一个论题都能驾轻就熟,而且分析得头头是道。
“青年骑士,从你之所言,我觉得你认为当卫士的途径仅仅是建立丰功伟绩,你想打仗时当先锋,你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个人事业,也就是说诸如捍卫我们神圣的信仰、救助妇孺老弱、保护平民百姓等伟业。我理解得对吗?”
“对。”
“你说得对。你提到的这些确实都是优秀军人身负的特殊使命,但是……”说到这里,阿季卢尔福轻轻一笑,这是朗巴尔多第一次听到从白色铠甲里发出的笑声,是既带嘲弄意味而又不失礼貌的笑,“……但不仅是这些。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轻易地给你逐一列出属于各级卫士的职责,普通卫士、一级卫士、参谋部卫士。”
朗巴尔多打断他:“骑士,我只要以您为榜样,像您那样做就行了。”:(a6么你把经验看得比教条重要,这是允许的。你今天正巧看见我在值勤,像每周的星期三一样,今天我是军后勤部监察官。以此身分,我检查奥维尔涅和布瓦杜连队的伙房,此外,我还将负责掩埋阵亡者的尸首。如果你随我来,你将能慢慢地熟悉这些棘手的公务。”
朗巴尔多大失所望,有点不痛快。但是他不死心,装出对阿季卢尔福与厨子、酿酒师、洗碗工打交道和谈话感兴趣的样子,心里还想着这只是投身于某种轰轰烈烈的壮举之前的一项例行预备活动。
阿季卢尔福反复计算食品的配额,掂量每一份汤的多少,统计饭盒的数目,察看饭锅的容量。“你知道吗,令一个军队司令部最感到头痛的事情,,’他向朗巴尔多解释,“就是算准一只军锅里装的汤可以盛满多少只饭盒。在无论哪个连队里这个数字都不对头。不是多出许多份饭,不知怎么处理和如何在花名册上做账,就是——如果你减少配额——不够吃,那立刻就会怨声载道。实际情况是每个伙房都有一群乞丐、残疾者、穷人前来收集剩饭。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笔糊涂账。为了清出一点头绪来,我要求每个连队交上一份在编人员的名单,并将那些经常来连队伙房就餐的穷苦百姓的名字也登记成册。这样嘛,就可以准确地了解每一盒饭的下落。那么,为了实践一下卫士的职责,现在你可以拿着名册,到各个连队的伙房里转一圈,检查情况是否正常。然后回来向我报告。”
朗巴尔多应当怎么办呢?拒绝,另寻功名或者什么都不干吗?就照他说的干吧,否则,有因小失大的危险。他去了。
他怏怏不乐地回来了,他什么也没弄明白。“唉,我觉得只能让事情如此继续下去,”他对阿季卢尔福说,“理所当然是一团糟。另外,这些来讨饭的穷百姓都是亲兄弟吗?”“为什么是兄弟呢?”
“唉,他们彼此太相像了……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叫人无法区分,每一个连队都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起初我以为这是同一个人,他在各连队的伙房之间来回转。可是我查阅了所有的名册,那上面写的名字各不相同:博阿莫鲁兹、卡洛杜恩、巴林加丘、贝尔特拉……于是我向各伙房的军士打听这个人,再与名单核实:对呀,人与名字总是相符合。可是,他们的长相相同是千真万确的……”
“我亲自去看看。”
他们向洛林连的营地走去。“在那里,就是那个人。”朗巴尔多指向一处,那里似乎有什么人在。实际上是有,但是第一眼看过去时,视觉会把那人一身肮脏的黄绿色的破衣烂衫、一张满是雀斑、胡子拉碴的脸同泥土与树叶混淆在一起。
“那是古尔杜鲁!”
“古尔杜鲁?又一个名字?您认识他吗?”
“他是一个没有名字、而又可以有无数名字的人。谢谢你,青年骑士。你揭露了我们后勤事务中一起非正常事件。”
阿季卢尔福和朗巴尔多走到古尔杜鲁面前。
“让他去做一件实实在在的工作,是使他懂得道理的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