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堆干草上躺下
暮色如此美丽
他要写一首诗
约会乡间所有的少女
然后将黑夜用尽
然后卷起那条未走的道路
攥着泥土和稻香
在晨光的大地走远
乡村公路上
乡村公路上,常常尘土飞扬
车开过,扬起的尘土更多
而那些下地的村民
似乎就是吃尘土长大的人
他们在路上走
有时还大声说话
也有说不出话的,低着头
想吐尽嘴里的沙粒
你知道那是一把怎样的刀吗
你知道那是一把怎样的刀吗
你知道那把刀怎样捅过来
噗地插在我心上吗
你知道那把刀插在我心上
插得有多深吗
怎样疾速飞旋吗
而抽出去的时候
挑在刀尖的心
怎样颤栗吗
怎样颤栗着,最后被撕裂吗
被撕裂以后,又是怎样
被剁成小块
被一小块,一小块地砸进泥泞
火苗般踩灭吗
你知道那把刀是谁的刀吗
你知道将我剁碎的
那把无情的刀
叫什么刀吗
村 外
麦地一下子变得空无,因为
麦子已经收去了
有点冷寂的土地,几支落穗
像暗黄的火种,南风里
久久不肯熄灭
大河两岸,那些成堆的麦秸
来不及被马车搬走
还在痴痴守望
仿佛就要离开故乡的人
那份眷恋和酸楚
猛然涌起,却无力说出
空气里弥漫着麦子的香味,比阳光浓
炊烟飘过来,谁家的炊烟
飘到麦地上空
渐渐地,被捡穗的孩子
提进暮色深处
王进荣
可惜是一个短命的家伙
数年前病死了
生前谨小慎微,是局里秘书
不抽烟,不打牌,没什么嗜好
但我知道这个叫王进荣的同事
爱喝点小酒,也爱京戏
喜欢一个人躲着
细声哼几句
那年秋天,是他在世的
最后一个秋天吧
我们去他家喝酒,喝黄酒
几杯下肚,他先醉了
拎着那破京胡奔出门外
一段不知名的二簧慢板
被拉得悲怆荒凉
秋夜的风已经很凉了
他坐在落叶的风里
埋着头,提弓的样子
隐隐有大师风度
而他深陷的眼睛内
竟然泪光闪闪
后来,我们离开了,走远了
那弦上的声响,依然在空旷的路上
如同不肯飘逝的月光
被风吹起
被风吹落
铁 轨
还在很远的地方
铁轨就知道火车要来了
火车要来了
那可是心动的时刻
多少焦灼,多少痴狂,以及
盼望中延伸的幸福
像血突然加快流速
看似冷冰冰的铁轨
其实,多么爱火车啊
它在火车远远传来的脚步声中
忍不住全身颤抖
在火车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里
几乎快乐地死去
亲爱的火车
铁轨在为你猛烈地颤抖
铁轨躺在那儿
正渴望你轰响着压过
无人的荒野,铁轨是孤独的
但孤独让铁轨如此美丽
风中,雨中,铁轨无边的爱
闪着光,擦出火
火车要来了
亲爱的火车,你来了
诗九首
■ 叶世斌
父亲和我正陷在途中
这时候,诗歌里高涨的
蛙声,使春天的堤坝危险
远远看去,拱形桥的一只翅膀
似乎带着河流和大地在飞
它把月光和水鸟的爱情弯曲
把时间固执地连接和传递
像那些远来的故事
墙上斑驳的痕迹仿佛地图
生命的领地,把一些痛苦
归属和局限。世界
用一条条路径编织篓筐
把所有鞋子容纳。走近上帝的
是哪一种鞋码?它一路怎样
错开车辆,蚁虫和自己
泥土,草根,一朵玉兰花
落下的香味,被雨水一次次
模糊和洗刷。那种声音
那倦牛,冲突的鸵鸟,木屐
代替老树行走留下的
呻吟,它们被风吹走
被大地的深度挽留。四十年前
父亲的鞋子踩痛一个女人的
心思。她被一阵脚汗迷醉
时至今日,我把自己
像布和灯光一样复叠起来
被母亲一针针地扎。似乎
这是必须借助的穿透。死去的
父亲和我,正陷在途中
长达百里的光束
大雪纷呈。再也没有
什么事物比这更乱
飘落的雪花,忽然被车速
集中起来,改变方向
朝车窗喷射过来,如同
一道有秩序的准确的光束
(任何事物一旦与速度结合
就变得迅猛有力)
夜晚很长地铺在黑色
路面上。闪闪雪花粉碎黑暗
光柱般冲击我(谁能
相信这样的奇迹?一个
黑暗的整体竟分解出无数
明亮的碎片。或者
一棵枯黑的大树竟盛开出
如此洁白的花叶)
我坐在车上(再固执的山体
也被迎面的雪光,这条
白色的隧道洞穿)
从起点到终点,似乎车子
一直停在原地。只是
一支长达百里的光束
把我挑起,对我进行一次
明晃晃的暴露和消灭
一只鸟和电线杆和我
一只鸟蹲在电线杆上
这根杆子就长出叶片
触角和思想。它蹲在那里
被翅膀遮挡,被风削弱
一只鸟蹲在电线杆上
脱离颜色,像牢牢抓住
线条的一只蜘蛛。它的
重量,让高大的杆子弯曲
它起飞的时候,拖起一条
线。把天空,树林和水面
拖得乱七八糟。一只
蹲在电线杆上的鸟
飞过我的头顶,弥补了我
与电线杆之间的距离
冬天的品质
天空到达一个屋顶的天窗
开始变亮。窗外寂寥的行人
被路摇摆。起风的时候
庵堂的风铃,神的咳嗽
惊醒一个诗人的灵感
一群人梅花一样居住在围墙里
被信仰隔绝,被芬芳侵害
而另一群人,在鸟群中分散
在云雾里飘浮。谁在
虚拟春天?楼宇,女人的风姿
花草的颜色,在这个城市
和那个城市并没有区别
空气中弥漫着井水,过滤我们
对某些事物残留的热情
风像很长的橡皮擦拭着落叶
城市打碎的部分。一只
老狗行动矜持目光高古
在门口把一种清冷守护
昔日的美人,落尽青丝的尼姑
古老,洁净。不是这场正在
到来的大雪,而是她们
把冬天的品质确立和捍卫
大雪只是以它的特质
为这个冬天做了一次面膜
井
井悄悄升起,仿佛
一棵地下生长的大树
仿佛我们粗大的根。井边的
人,那千年的渴饮者
都是它哺育和外在的叶子
谁能把一口井填塞
江河枯竭。井空阔起来
从大地深处过滤血液
一场清洁的雨积蓄在那里
源源不断。在早晨
那些如花的女人围在井旁
衣袖高卷,像一群
戏水的鱼。她们的额头
流着汗,白皙的膀臂
裸露井水的另一种颜色
井仿佛来自地球那边
阳光也无法揭示这种深度
它秘密通向我们的内心
我的诗句一次次接近井底
变得空灵而深奥
井至今围拢和深藏着
风沙吹过,我们的呼吸
都不再清白。井像一根连接
静脉的插管,为我们的
病患一点点输液
情人节
她分配着花朵。那些
百合,郁金香和蔷薇
她是领班的花神,或者什么
都不是。她只是个插花的
姑娘。她传递着花朵
把这个日子变成一座花园
掌握着这个城市的另一种空气
她是散花的天女,或者
什么都不是。她只是个
卖花的姑娘。这个花店
变换春秋:花朵进来
又出去了。只有一束玫瑰
开在她的手上。现在她才是
花神是天女。但首先是
玫瑰。或者她仍然什么
都不是。她只是个漂亮姑娘
与花有关。与花店无关
守林人
我的兄弟沦陷在那片树林
二十年不归。他的妻子
用一些树叶遮挡她的泪水
低落和远去的树林
被大地挽留。莺鸟迷失于
夜晚。兔子被草地围困
叶子似的变灰。我兄弟的木屋
隐蔽着灯光,山神的香火
把他在雾霭中迷惑和指引
我们被事物扣押,深入
它的全部苦难和神秘
创造事物的信心。啄木鸟
一次次采掘,一次次深邃
我的兄弟经受树林的庇护
和围歼,像伐木者被他手上的
斧子高举,被他腰部的
斧痕描绘。他二十年不归
他的妻子找遍树林,在那里
风穿起树枝上一些空洞的衣袖
雪花像昨夜遗留的
月光,擦亮深藏的寂静
林地无痕。只有那些树根
抓牢土地,被土地攥着
像我的兄弟。像她的爱情
那不是我的泪水
我拿起笔,要为母亲
写一首诗。我的母亲
她临终前都不允许我流泪
我的笔管里蓄着一场雨水
液体的线条游走。我的心
像一片雨檐,总响起
滴答的声音。捧起诗稿
我发现诗行像我种植的
一片雨林,那些字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