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顺势将姑娘紧紧抱在怀里。
这意外而又自然的接触,使他们之间的爱情好像发生了雪崩。从这天起,他们
俨然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了。双方都在分享事业成功的喜悦和爱情的甜密。
一年之后,他们结合了。双双到兆源的家乡去度蜜月。蜜月归来,文化大革命
刚刚开始,奉献给这对新婚夫妇的贺礼是,贴在研究所大门口的大字标语:揪出叛
国投敌分子秦兆源!
就像炽热的铁块突然投入冰冷的水中,生活发出可怕的悲鸣。不待这一对新婚
夫妇从懵懂中苏醒,秦兆源便被一伙人押进“牛棚”。从此,便开始了漫长的囚徒
生涯。
在潮湿、发霉的地下室里,秦兆源第一次开始冷静地思索社会和人生。从前他
对这些一窍不通,现在,他不能理解的事情更多了。大海的澎湃声声传来,还有那
一声连一声的咳嗽,这是关在隔壁地下室的好老头李奎星所长,他崇敬的导师。许
是革命左派担心不能把他置于死地,他那耸人听闻的罪名有七、八个之多,其中之
一便是包庇重用叛国投敌分子秦兆源。
如果能像捉跳蚤那样从衣缝里找到自己的“罪行”,他宁肯把衣裳撕成碎片来
找到它;如果身上确有自己未曾意识到的害国之罪,他宁肯连同自己一同投入大海,
以免玷污心爱的祖国。可是他没有找到。后来,他恍然大悟了,原来所谓叛国投敌
罪是指他在中学时期同一个东欧留学生的友谊通信,这事,他的同学叶大利是知道
的。事情很明白了,可笑可鄙。
他记得,是叶大利的皮靴第一次踢开地下室的门。他与叶同窗同事近十载,从
没见过他像今天这么容光焕发,踌躇满志,他拖着长腔对他说,必须老老实实交代
叛国投敌的罪行,必须反戈一击,揭发黑后台李奎星,揭发得好,可以将功折罪。
他记得,第二个推开地下室门的是他的妻子,她扑进他的怀里,哭得像个泪人,
一面哭,一面劝他交待自己的问题,争取宽大处理。秦兆源心如刀搅。他告诉她,
在中学时期,他响应团组织提出的同社会主义国家学生建立友好通信的号召,同一
名叫海丽格的波兰女中学生建立了通信联系,在通信中,两人互赠过书籍,画报,
照片,互相介绍了学校、家庭和本人的一些情况,后来因两国关系的变化,他们的
联系便中断了,对此,他从未认为这有什么问题。海丽格的书信和赠书到现在还保
存在家乡的一只小书箱里……
就像变魔术一般,在半个月后的一次批斗大会上,那只小书箱已经作为“重要
罪证’”摆在台上。他被强迫大弯腰,眼睛却向台下四处寻觅他的妻。他看到了,
她坐在后面,低着头躲闪着他的目光。他的心战栗了。
他记得,这次批判会后,郑草又到地下室见过他一次。他把脸转向一边不愿看
她。她委婉地告诉他,她代他交出书籍是为他好,可以得到造反派的信任。又说,
造反派整他是手段,目的是打倒李奎星,只要他承认有罪再转嫁到李奎星身上,一
切都会过去的,不要当书呆子,为了他们之间的爱……连秦兆源自己也不知道,他
的手是怎么重重地落在妻的脸上。她捂着左颊跑走了。世界真是变了,爱发了霉,
仇发了酵。
不久,他的问题升级到由专政部门处理,满满一箱子国外书信这不是铁证如山
吗?那个叫海丽格的女间谍甚至在信中说,她热爱自己的祖国,感谢秦对她的祖国
的赞美和祝愿,这不足以证明秦兆源早已拜倒在修正主义脚下,甘当奴仆吗?再说,
按照逻辑推理,秦兆源为了讨好修正主义,必定会在去信中恶毒攻击中国,泄露国
家大量机密。只恨外调者不能出国,只好由知情人揭发,以推理做旁证了。后来他
知道,这一神圣使命理所当然地落在他的妻郑草身上。来自背后的箭是最致命的,
他终于被送到罪人之乡——岳西农场了。
他记得,发配前组织上告诉他,他的妻子已经同他离了婚。后来他又听说,那
份他曾握着郑草手签过名的研究成果,在“卑贱者最聪明”的欢呼下,被郑草窃为
己有了;叶大利抛弃了自己的妻与郑草结了婚。啊,在人生的角逐中,他秦兆源是
个惨败者,他的事业,他的爱,像打落在嘴里的两颗牙齿,他咽进了肚里……
“喂,秦——”传达老人的喊声把秦兆源拉回现实:“进去吧,进去……”
啊,他真真实实地意识到自己眼前的处境,真真实实感觉到命运对自己无情的
嘲弄。
“不,决不能忍受这一切!”他的自尊心在咆哮着,“士可杀不可侮,我要躲
开她,愈远愈好,那怕回到岳西!”
回岳西吗?根本不可能,那么……他倏地记起李所长信中的一段话:“……我
热切欢迎你回所,十年浩劫、科研停滞,混乱不堪,工作需要你。当然,由于历史
因素造成的现状,可能会使你苦恼,若实在不愿回所,可以考虑调动你的工作……”
当时他曾淡淡一笑,在心里责怪老所长不理解他的心,就像百川归海,一个科研人
员怎能不回他的实验室?但现在,他终于明白所谓的“现状”是什么了,而且也真
地在思索“调动工作”四个字了。
走么?难道真让古人说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吗?如果这样,那么,在岳
西卧薪尝胆的十余年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眼前出现了农场那茫茫大地,那古城堡式的警戒线,那拥挤气闷的牢房,
那昏暗长明的狱灯……
十二年漫长的光阴啊,比他从中学到大学的学业时期还长哟。他记得,刚走进
农场那时候,他悲痛欲绝,心灰意冷。但后来,他那像荒原小草一样倔犟的事业心
使他坚强起来。他开始认真思索怎样渡过这漫长的十二年。他计算过,出狱时他将
四十一岁,对于一个科研人员,这不算老,关键是科学上十二年的损失怎样来弥补。
国际上单细胞藻类的研究,他是了若指掌的,从现在看,我国还走在前面,那么十
二年之后呢?
作为一个热爱祖国的科技工作者,他在狱中为国家的科学前景而担忧,他要带
着镣铐和外国人赛跑。从前他不就跑在外国人前面么?当然,现在,他注定要落后,
但只要有一天他洗清了冤屈,除掉了镣铐,他会来一个冲刺,冲到前面去的。
十余年来,他从未间断过对自己专业的研究和思考,一遍一遍地设想新的方案。
在茫茫的田野上播种、锄草时,由于思考问题而突然像冻鱼似地僵住,曾受过多少
次斥责和处罚呀,但他默默忍受着;在昏暗的狱灯下,在粗糙的手纸上,他写下了
几十万字的笔记,这都是经过冷静思考和仔细推敲的宝贵成果呀。他永远都不会原
谅那个不讲理的人,斥责他晚上写字不守狱规,他把厚厚的手稿一把火焚掉,疼得
他病了两个多月。后来,他又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重新整理出来。现在,这份宝
贵的资料就带在身上。
几声海鸥的高鸣,把秦兆源的目光引向大海。那与研究所一路之隔的海面,正
在朝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奇怪,他是沿着这条海滨马路走过来的,却好像没有看
到这一望无际的大海。怎么回事,啊,想起来了,是雾,是海滨特有的晨雾笼罩了
海面,才使他没有看到这久违了的海。
看到海,秦兆源的眼睛模糊了。这个与大海结下了不解之缘的科学工作者,大
海曾容纳了他的多少欢乐和幻想呵!他是一个出生内地的孩子,父亲早逝,寡居的
母亲把全部的爱倾注在他身上。尽管如此,记忆中的童年依然是贫苦寂寥的,他记
得八岁时候,他光着屁股在塘里摸到一条泥鳅,泥鳅很滑,是很难摸的,他下水前
在手上缠了许多草,居然把泥鳅抓上岸。妈妈给他烧了一碗鱼汤。这是他第一次吃
到鱼吧,到现在还记得鱼的鲜美。第二天,他又去摸,尽管手上缠了更多的草,可
再也没有摸到鱼,急得他哭了。他的一个本家二叔看见了,对他说:“孩子,要吃
鱼,长大了出外,到海边上去吧,海里的鱼又多又好吃,还有一千多斤重的鱼呢,
捞上来全村人都吃不完。”他不信,说要是有那么大的鱼,还不几口就把海水吸干?
二叔乐得哈哈大笑,告诉他大海大得很,有一万条大鱼也吸不干。他听了吃惊得直
眨眼,简直想象不出大海究竟有多大。这码事留在他幼小的记忆中,一直多少年也
忘不了。幻想有一天能亲自到海边看看大海,尝尝大海里的鱼。也许正因为他有这
么一个隐秘固执的夙愿,才使他在多少年后报考大学时几乎没经过思索,便在第一
志愿里填写了“海洋学院”。
啊,海洋学院,多少迷人的高等学府哟,在秦兆源的想象中,简单是一座水晶
宫。当这个风尘仆仆从内地来的学生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容颜时,他惊呆了。大海是
如此辽阔无边,如此美丽动人,又是如此富饶。他亲眼看到坐在礁石上的钓鱼人,
是那么悠闲地从海里拖出一条条活蹦的鱼,远不像他记忆中在家乡池塘里摸泥鳅那
么艰难。
他深深爱上了大海。大学期间,海是他的课堂,毕业时,他分配到这所全国第
一流的研究所,心情是怎样的激动啊。他记得来所报到那天,是李所长亲自等在大
门口迎接他。李所长是全国知名的海洋学家,他在学校读过他的许多著作。现在见
了,真是又惊喜又紧张,急促的脚步突然变得迟缓了,最后停在大门口。李所长向
他笑着招手道:“走进去,走进去呀!”
啊,走进去!秦兆源颤动了一下。李所长的声音瞬间变成了郑草的声音:“走
进去,向我,报到!”,秦兆源下意识地转头向科研大楼望去,他的目光很快便对
准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