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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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上的传说-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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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已经在城边的空地上坐下了。两条腿不住地抽动,又酸又疼。身上全是汗。 
  这大概是在后半夜两点多钟。传说两、三点钟的时候,他也没有喊他的“点子”,也没有唱那支马车的歌。 
  黑黪黪的城墙上只有枯草在晃动,月亮把他的影子印在那片坑洼不平的空地上,他心不在焉地玩着那枚硬币,想:就是为了这个!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劲儿地活着?就是要给那些歧视和偏见作出相反的证明。抗争!否则,就这么死了真不服气,不甘心…… 
  ……他后来又做过那个噩梦,梦见那个古罗马式的大竞技场,他站在圆型的竞技场中央,不过不是一条狗了,而是一头骄蛮的斗牛。四周是人群,是彩绸,是刀光,他凭着一双角,一腔血,一条命,叫喊着,横冲直撞…… 
  他把这个梦讲给扫街的老头听。老头听了显出很惊慌的样子,盯着他,好像是在心里喊了一声,然后慢慢垂下头,几乎垂到了膝盖上,他从来没见老头这么惊慌、恐惧过。 
  “告诉我,”许久,老头镇静了,说:“是不是,所有的人你都恨?” 
  他觉得心里“咯噎”一下子,什么东西被点破了。但是他否认:“没有。”心里含糊,又改口:“不是恨所有的人。” 
  老头不听他的,说:“可你能把什么事恨好了呢?” 
  他还想争辩,老头不容他争辩,说:“没用。你就信我说的吧,什么好东西都不是恨好了的,什么坏事都是越恨越坏了的。” 
  “有时候,你看着别人过得好,你心里也恨。”老头说。 
  他不说话,沉着脸。 
  “有时候,你恨不能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样,也残废。” 
  他不言语,使劲摇头发。 
  “你谁都恨,你没准儿也恨我。” 
  “没有!凭良心说话,这我可没有!”他急得喊。 
  “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是个残废。”老头说,笑了笑。 
  他松了一口气,又低下头。 
  “可要是别人也都残废了,你就又该同情他们了,你又该盼着他们能治好了。像你愿意我这胳膊能治好,我盼着你的腿能治好似的。那你何必这会儿盼着他们坏呢?” 
  “我不是真那么盼。”他声音很低,看着老头。 
  “可是你心里老憋得慌,老那么想,觉着那么想想就痛快。你要老是这样,你准得变得古怪,让人家怕你,让人看见你就觉着不善净,不像个好人。” 
  “我用不着他们把我当好人!我就是这副模样儿!”他嚷。 
  “那你就更让人瞧不起!”老头也抬高了声音。 
  “我用不着他们瞧得起!” 
  “那你还嚷嚷什么?!你不就是怕人家瞧不起你吗?” 
  惶惶的夕阳,又在墙上颤抖。 
  “点子”吓呆了,看着这一老一少,不知跳到谁一边好。 
  “你要是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倒好了。”老头放低声音。 
  “甭在乎,有些恶言恶语的你倒真不用在乎。”老头的声音柔和多了,带着歉意:“有些你一下儿弄不好的事,你也甭在乎。可你自个儿心里得想得明白,你刚才那样不叫能耐。” 
  他搂着“点子”,不说话。 
  “我没儿子。我把你当儿子看。你妈在世时托付过我。” 
  他不敢看老头。他怕哭出来。 
  “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说真话。”老头又说:“她有好些日子没来信了吧?” 
  他点点头。 
  “这些日子,你又想死?” 
  他不回答。 
  “你是想,死给她看!” 
  他心里又忽悠一下子。他本来没有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层。老头这么一说,他才发现,是,又让老头说着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长久的沉默。直到天黑了,星星出来了。老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眼睛偶尔在黑暗中闪一下。月亮也升起来了,照着两个人。 
  “我都懂。”老头说。 
  “可你不懂,其实她心里比你还难受。”老头对他说。 
  “她比你难。她的心两下里扯着,你呢?你不用。她怎么办也还是心里不好受……” 
  “可你还说她软弱!” 
  “她也是有点儿。可她也真够不容易的了。你们俩这些年,你心里有多少苦,她心里也有多少。她比你还多。你是因为这病闹的。她因为什么?她是因为对你好!照这么说,她得恨什么?” 
  “可你还想用寻死去折磨她。你可真想得出来!” 
  他搂着他的鸽子,一声不吭,脑袋“嗡嗡”的。 
  “你这不算能耐,”老头还在说:“光会折磨别人。有能耐自个儿跟自个儿横着点!干出事来甭让人家瞧不起。那才算回事……” 
  就是说,那才算个男子汉,算反抗、抗争。 
  他在城边的空地上坐了很久。月亮贴近了城墙。 
  反抗歧视和偏见的办法,没别的,保持你人的尊严。 
  人的尊严不是西红柿,又大又红的就涨价,有点伤残的就降价。伤残人的创作不需要宽容。伤残人的爱情也没有价格。虽然这两条腿的样子很丑陋。 
  他想念她,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一天不想念她的。别人爱怎么样是别人的事。他心里只有她。爱情不要求等量交换,他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但他相信她不会忘了他,他总认为她早晚还要回到他身边来。 
  正像那灵歌中唱的:但我的心仍向往着天堂…… 
  他一次又一次抛着那枚硬币,有“国徽”也有“麦穗”。他不再把这当回事。是“国徽”又怎么样呢?“麦穗”又怎么样呢?他想:我反正还得往前走,得去找我的鸽子。老头的话:你心里想往东,你就别往西。 
  他掏出那个馒头来,吃着。他知道,还要走很远的路。 
  “小鸽子错了……”其实,何所谓错,何所谓不错呢?一个伤残人来到世界上也许就错了,但已经来了,就不用再说错不错。来了就得迈开这伤残的双腿,去走。按着心的指引去走,就不错。“它把星星当作露珠……它弄错了……”也许小鸽子找的就是星星,而是你们总想让它找露珠。总有人对他说:“你何苦这样?何苦这样嘛?!”有时是说他在写作上太固执,有时是指他对爱情太较真儿。何苦?要是苦他就不这样了。他只有这样“固执”,“较真儿”,才觉得有些欢乐。“把你的裙子当上衣,把你的心儿当作它的家,小鸽子错了,它弄错了……”其实它没错。你把什么当成家,什么就是你的家,只要你的心是真的…… 
  他拍拍身上的馒头渣,站起来。城墙的黑影变宽了,向他靠过来。他走出那古老的拱形城门。 
  城边一带的居民又听见他在呼唤他的鸽子了。 
  正像那灵歌中唱的:我的心仍向往着天堂…… 


  8 

  月光把路面照得发白,弯弯曲曲,起起伏伏,伸向远方。 
  小城被甩在了身后,前面的路仍然没有尽头。没有终点,也没有目标。只有路,只有走。 
  靠了两条伤残的腿,蹒跚而艰难地走。为了一只鸽子。那鸽子他可以找不到,但却不能不去找。找不到他也没办法,但是不找他心里就不安宁。 
  他“嘞儿——嘞儿——”地呼喊。人们忘不了那声音。 
  近处是一大片树林,远处是那座山,脚下是一条小路,头顶上是无边无际的天。风一点都没有了,到处都静极了,只有星星、月亮和小路有些光亮。小路像是通到宇宙中去的。再往身后看看,也是一样,小路像是从宇宙中伸出来的。你就是在这茫茫无边际的空间中走着。 
  人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干吗呢? 
  千万年来,人类就这么走着,要走向哪儿呢?走弯了腰,走驼了背,走得青筋布满了双手,走得灯油熬瞎了两眼……还是走,走死了一辈,又出生了一辈,走老了一辈,又有一辈年轻的继续走。到底为了什么呢?发明了这个,创造了那个,又为了什么呢?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摆脱痛苦,走向幸福么?可是,指南针发明了,眼前的路并没有缩短;人上了月亮了,人类面临的未知世界也没有缩小。总还是有那么多你预料不到的灾难来伤害你,总还是有你消灭不了的病痛、歧视、偏见……来折磨你、压迫你。永远不会没有痛苦,永远不会有无忧无虑的日子。痛苦会轻一点么?欢乐会大一点么?其实,欢乐和痛苦都不过是一种感觉。现代人得到一座别墅的幸福,不见得比原始人得到一块兽皮的幸福大;现代人失去一次晋升机会的痛苦,也不见得比原始人失去一根兽骨的痛苦小。唉,人类奋力地向前走,却几乎是原地未动。痛苦还是那么多,欢乐还是那么少,你何苦还费那么大劲往前走呢?欢乐不过总是在前面引诱你,而痛苦却在左右扎扎实实地陪伴着你,你为什么还非要走不可呢? 
  他的腿一阵阵发软。实在是太累了。你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不知道你做了好些事都是为什么,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够歇一会,你就会立刻觉得累极了。 
  他又在路旁坐下来,看着天。 
  那儿是天堂。在这静寂的夜里死去,多好! 
  心上的姑娘走了,走了好几年了。小说总是发表不了;他写了多少年了呵!写满了字的稿纸够糊个结实的棺材。再说,发表了又怎么样呢?痛苦就会少一些了吗?哦,母亲不会知道了。妹妹也长大了。连“点子”也飞走了。真可谓一无所有、无牵无挂了。在这静悄悄的深夜,死去,是一件多么轻松、多么惬意的事!他不是保尔,从来就不是。那篇唯一发表的小说引来过几封读者来信,信中都三番五次地提到保尔,都是凭想当然,或者都是为了鼓励。他不是。他自己清楚。保尔只和死神聊过一回天儿,只狠狠地骂过自己一次“懦夫”,便与死神结了仇。所以是保尔。所以保尔是英雄。他可不是,他常和死神聊天儿。他害怕得罪了死神,害怕一旦需要死神的时候,死神会给他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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